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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七回

  恶圈套罩住迷魂阵美姻缘填成薄命坑

  按:黄翠凤的妹子金凤见留不住罗子富、汤啸庵两位,即去爬在楼窗口,高声叫:“无娒,罗老爷去哉!”那老鸨黄二姐在小房间内听了,急跑出来,恰好在楼梯下撞着,一把抓住罗子富袖子,说:“勿许去!”子富连道:“我无拨工夫来里。”黄二姐大声道:“耐要去末,等倪翠凤转来仔了去。”

  又嗔着汤啸庵道:“耐汤老爷倒也要紧哚唍,啥勿搭倪罗老爷坐一歇,说说闲话嗄。”

  于是,不由分说,拉了罗子富上楼;叫小阿宝拉了汤啸庵,重到房间里来。黄二姐道:“宽宽马褂,多坐歇。”说着,伸手替罗子富解钮扣。金凤见了,也请汤啸庵宽衣。小阿宝摄了茶叶,随向啸庵手中接过马褂。黄二姐将子富脱下的马褂也授与小阿宝,都去挂在衣架上。

  黄二姐一回头,见珠凤站在一傍,嗔他不来应酬,瞪目直视。吓得珠凤倒退下去,慌取了一支水烟筒,装与子富吸。子富摇手道:“耐去搭汤老爷装罢。”黄二姐问子富道:“阿是多吃仔酒哉?榻床浪去軃軃喤。”子富随意向烟榻躺下。小阿宝绞了手巾,移过一只茶碗,放在烟盘里,又请啸庵用茶。啸庵坐在靠壁高椅上,傍边珠凤给他装水烟。黄二姐叫金凤也取一支水烟筒来,遂在榻床前机子上坐了,自吸一口,却侧转头悄悄的笑向子富道:“耐阿是动气哉?”子富道:“动啥气嗄?”黄二姐道:“价末为啥好几日勿请过来?”子富道:“我无拨工夫唍。”黄二姐鼻子里“哼”的一声,半晌,笑道:“说也匆差,成日成夜来哚老相好搭,阿有啥工夫到倪搭来嗄!”子富含笑不答。

  黄二姐又吸了一口水烟,慢慢说道:“倪翠凤脾气是匆大好,也怪勿得耐罗老爷要动气。其实倪翠凤脾气末有点,也看客人起,俚来里罗老爷面浪,倒勿曾发过歇一点点脾气喤。汤老爷末也晓得点俚哉。俚做仔一户客人,要客人有长性,可以一直做下去,故末俚搭客人要好哚。俚搭客人要好仔,陆里有啥脾气嗄?俚就碰着仔无长性客人,难末要闹脾气哉。俚闹起脾气来,要勿说啥勿肯巴结,索性理也勿来理耐唍。汤老爷阿是?第歇耐罗老爷末好像倪翠凤勿巴结了动气,陆里晓得倪翠凤心里搭罗老爷倒原蛮要好,倒是耐罗老爷勿是定归要去做俚,俚末也勿好来陪巴结耐哉唍。俚也晓得蒋月琴搭罗老爷做仔四五年哉,俚有辰光搭我说起,说:‘罗老爷倒有长性哚,蒋月琴搭做四五年末,来里倪搭做起来阿会推扳嗄?’我说:‘耐晓得罗老爷有长性末,为啥勿巴结点喤?’俚也说得勿差,俚说:‘罗老爷有仔老相好,只怕倪巴结匆上,倒落仔蒋月琴哚笑眼里。’俚是实概意思。要说是俚勿肯巴结耐罗老爷,倒冤枉仔俚哉。我说罗老爷,耐故歇坎坎做起,耐也匆曾晓得倪翠凤个脾气,耐做一节下来,耐就有数目哉。倪翠凤末也晓得耐罗老爷心里是要做俚,难末俚慢慢仔也巴结起来哚。”

  子富听了,冷笑两声。黄二姐也笑道:“阿是耐有点勿相信我闲话?耐问声汤老爷看,汤老爷蛮明白哚。汤老爷,耐想喤,倘然俚搭罗老爷勿要好末,罗老爷陆里叫得到十几个局嗄?

  俚心里来哚要好,嘴里终勿肯说出来,连搭娘姨、大姐哚才匆晓得俚心里个事体,单有我末稍微摸着仔点。倘然我故歇放罗老爷去仔,晚歇俚转来就要埋冤我哉唍。我老实搭罗老爷说仔罢:俚做大生意下来,也有五年光景哉,通共就做仔三户客人,一户末来里上海,还有两户,一年上海不过来两埭,清爽是清爽得野哚。我再要俚自家看中仔一户客人,搭我多做点生意,故是难杀哚喤。推扳点客人要勿去说哉,就算客人末蛮好,俚说是无长性,只好拉倒,教我阿有啥法子嗄?为此我看见俚搭罗老爷蛮要好末,望罗老爷一直做下去,我也好多做点生意。

  勿然是老实说,像罗老爷个客人到倪搭来也勿少唍,走出走进,让俚哚去,我阿曾去应酬歇?为啥单是耐罗老爷末要我来陪陪耐嗄?”

  子富仍是默然,汤啸庵也微微含笑。黄二姐又道:“罗老爷做末做仔半个月,待倪翠凤也总算无啥,不过倪翠凤看仔好像罗老爷有老相好来哚,倪搭是垫空个意思。我倒搭俚说:‘耐也巴结点,有啥老相好、新相好,罗老爷阿会待差仔倪嗄?’俚说:‘隔两日再看末哉。’前日仔俚出局转来,倒搭我说道:‘无娒,耐说罗老爷搭倪好,罗老爷到仔蒋月琴搭吃酒去哉。’我说:‘多吃台把酒是也算勿得啥。’陆里晓得倪翠凤就多心哉喤,说:‘罗老爷原搭老相好要好末,阿肯搭倪要好嗄?’”子富听到这里,不等说完,接嘴道:“故是容易得势,就摆起来吃一台末哉唍。”黄二姐正色道:“罗老爷耐做倪翠凤,倒也匆在乎吃酒勿吃酒。要勿为仔我一句闲话吃仔酒了,晚歇翠凤原不过实概,例说我骗耐。耐要做倪翠凤末,耐定归要单做倪翠凤一个哚,包耐十二分巴结,无拨一点点推扳。要勿做做倪翠凤,再去做做蒋月琴,做得两头勿讨好。耐勿相信我闲话,耐就试试看,看俚那价功架,阿巴结勿巴结。”子富笑道:“故也容易得势,蒋月琴搭就匆去仔末是哉唍。”黄二姐低头含笑,又吸了一口水烟,方说道:“罗老爷,耐倒也会说笑话哚!四五年老相好,说勿去就匆去哉,也亏耐说仔出来。

  倒说道容易得势,阿是来骗骗倪?”一面说,一面放下水烟筒,往对过房间里做什么去了。

  子富回思陶云甫之言不谬,心下着实钦慕;要与汤啸庵商量,却又不便。自己忖度一番,坐起来呷口茶。珠凤忙送过水烟筒,子富仍摇手不吸。只见小阿宝和金凤两个爬在梳妆台前,凑近灯光,攒头搭颈,又看又笑。子富问:“啥物事?”金凤见问,劈手从小阿宝手中抢了,笑嘻嘻拿来与子富看,却是半个胡桃壳,内塑着五色粉捏的一出春宫。子富呵呵一笑。金凤道:“耐看喤。”拈着壳外线头抽拽起来,壳中人物都会摇动。

  汤啸庵也踅过来看了看,问金凤道:“耐阿懂嗄?”金凤道:“葡萄架唍,阿有啥勿懂。”小阿宝忙笑阻道:“耐要勿搭俚说喤,俚要讨耐便宜呀。”说笑问,黄二姐又至这边房里来,因问:“耐哚笑啥?”金凤又送去与黄二姐看。黄二姐道:“陆里拿得来嗄?原搭俚放好仔,晚歇弄坏仔末再要拨俚说哉。”

  金凤乃付与小阿宝将去收藏了。

  罗子富立起身,丢个眼色与黄二姐,同至中间客堂,不知在黑暗里说些甚么。咕唧了好一会,只听得黄二姐向楼窗口问:“罗老爷管家阿来里?教俚上来。”一面见子富进房,即叫小阿宝拿笔砚来央汤啸庵写请客票,只就方才同席的胡乱请几位。黄二姐亲自去点起一盏保险台灯来,看着啸庵草草写毕,给小阿宝带下,令外场去请。

  黄二姐向子富道:“耐管家等来里,阿有啥说嗄?”子富说:“叫俚来。”高升在外听唤,忙掀帘进门候示。子富去身边取出一串钥匙,吩咐高升道:“耐转去到我床背后开第三只官箱,看里面有只拜盒拿得来。”高升接了钥匙,领命而去。

  黄二姐问:“台面阿要摆起来?”子富抬头看壁上的挂钟,已至一点二刻了,乃说:“摆起来罢,天勿早哉。”汤啸庵笑道:“啥要紧!等翠凤出局转来仔,正好。”黄二姐慌道:“催去哉。俚哚是牌局,要末来哚替碰和,勿然陆里有实概长远嗄。”随喊:“小阿宝,耐去催催罢,教俚快点就转来。”

  小阿宝答应,正要下楼。黄二姐忽又叫住道:“耐慢点,我搭耐说喤。”说着,急赶出去,到楼梯边和小阿宝咬耳朵叮嘱几句,道:“记好仔。”

  小阿宝去后,黄二姐方率领外场调桌椅、设杯署,安排停当。请客的也回来口话。惟朱蔼人及陶氏昆仲说就来,其余有回去了的,有睡下了的,都道谢谢。罗子富只得罢了。

  忽听得楼下有轿子抬进大门,黄二姐只道是翠凤,忙向楼窗口望下观看。原来是客轿,朱蔼人来了。罗子富迎见让坐。

  朱蔼人见黄翠凤又不在家,解不出吃酒的缘故,悄问汤啸庵方始明白。

  三人闲谈着,直等至两点钟相近,才见小阿宝喘吁吁的一径跑到房间里,说:“来哉,来哉!”黄二姐说:“跑啥?”

  小阿宝道:“我要紧呀,先生极得来。”黄二姐道:“啥实概长远嗄?”小阿宝道:“来哚替碰和。”黄二姐道:“我说是替碰和唍,阿是猜着哉。”接着一路“咭咭咯咯”的脚声上楼,黄二姐忙迎出去。先是赵家娒提着琵琶和水烟筒袋进来见了,叫声“罗老爷”,笑问:“来仔一歇哉?倪刚刚勿巧,出牌局,勿催仔再有欧喤。”随后,黄翠凤款步归房,敬过瓜子,却回头向罗子富嫣然展笑。子富从未见翠凤如此相待,得诸意外,喜也可知。

  一时陶云甫也到。罗子富道:“单有玉甫勿曾来,倪先坐罢。”汤啸庵遂写一张催客条子,连局票一起交代赵家娒道:“先到东兴里李漱芳搭,催客搭叫局一淘来海。”赵家娒应说:“晓得哉。”

  当下大家入席。黄翠凤上前筛一巡酒,靠罗子富背后坐了。

  珠凤、金凤还过台面规矩,随意散坐。黄二姐捉空自去。翠凤叫小阿宝拿胡琴来,却把琵琶给金凤,也不唱开片,只拣自己拿手的《荡湖船》全套和金凤合唱起来。座上众客只要听唱,那里还顾得吃酒。罗子富听得呆呆的,竟像发呆一般。赵家娒报说:“陶二少爷来哉。”子富也没有理会,及陶玉甫至台面前,方惊起厮见。

  那时叫的局也陆续齐集了。陶玉甫是带局而来的,无须再叫。所怪者,陶玉甫带的局并不是李漱芳,却是一个十二三岁清倌人,眉目如画,憨态可掬,紧傍着玉甫肘下,有依依不舍之意。罗子富问:“是啥人?”玉甫道:“俚叫李浣芳,算是漱芳小妹子。为仔漱芳有点勿适意,坎坎少微出仔点汗,团来哚,我教俚要勿起来哉,让俚来代仔个局罢。”

  说话时,黄翠凤唱毕,张罗道:“耐哚用点菜喤。”随推罗子富道:“耐啥勿说说嗄?”子富笑道:“我先来打个通关。”乃伸拳从朱蔼人挨顺豁起,内外无甚输赢;豁至陶玉甫,偏是玉甫输的。李浣芳见玉甫豁拳,先将两只手盖住酒杯,不许玉甫吃酒,都授与娘姨代了。玉甫接连输了五拳,要取一杯来自吃。李浣芳抢住,发急道:“谢谢耐,耐就照应点倪阿好?”

  玉甫只得放手。

  罗子富听李浣芳说得诧异,回过头去,要问他为什么。只见黄二姐在帘子影里探头探脑,子富会意,即缩住口,一径出席,走过对过房间里。黄二姐带领管家高升跟进来。高升呈上拜匣,黄二姐集亮了桌上洋灯。子富另将一串小钥匙开了拜匣,取出一对十两重的金钏臂来,授与黄二姐手内;仍把拜匣锁好,令黄二姐暂为安放,自收起大小两副钥匙,说道:“我去喊翠凤来,看看花头阿中意。”说着,回至这边归座,悄向黄翠凤道:“耐无娒来哚喊耐。”翠凤妆做不听见,俄延半晌,喤的站起身一直去了。

  罗子富见台面冷清清的,便道:“耐哚阿有啥人摆个庄嗄?”

  陶云甫道:“倪末再豁两拳,耐让玉甫先去罢。俚哚酒是匆许俚吃哉,坐来里做啥?为俚一干仔,倒害仔几花娘姨、大姐跑来跑去忙煞,再有人来哚勿放心。晚歇吓坏仔俚,才是倪个于己。让俚去仔倒清爽点,阿是?”说得哄堂大笑。罗子富看时,果然有两个大姐、三个娘姨围绕在陶玉甫背后,乃道:“故倒勿好屈国耐哉唍。”陶玉甫得不的一声,讪讪的挈李浣芳告辞先行。罗子富送客回来,说道:“李漱芳搭俚倒要好得野哚!”

  陶云甫道:“人家相好要好点,也多煞唍,就匆曾见歇俚哚个要好,说勿出描勿出哚!随便到陆里,教娘姨跟好仔,一淘去末原一淘来。倘忙一日勿看见仔,要娘姨、相帮供四面八方去寻得来,寻勿着仔吵煞哉!我有日子到俚搭去,有心要看看俚哚,陆里晓得俚哚两家头对面坐好仔,呆望来哚,也匆说啥一句闲话。问俚哚阿是来里发痴?俚哚自家也说匆出唍。”汤啸庵道:“想来也是俚哚缘分。”云甫道:“啥缘分嗄,我说是冤牵!耐看玉甫近日来神气常有点呆致致,拨来俚哚圈牢仔,一步也走勿开个哉。有辰光我教玉甫去看戏,漱芳说:‘戏场里锣鼓闹得势,要勿去哉。’我教玉甫去坐马车,漱芳说:‘马车跑起来颠得势,要勿去哉。’最好笑有一转拍小照去,说是眼睛光也拨俚哚拍仔去哉;难末日朝天亮快勿曾起来,就搭俚恬眼睛,说恬仔半个月坎坎好。”大家听说,重又大笑。

  陶云甫回头把手指着自己叫的倌人覃丽娟,笑道:“像倪做个相好,要好末勿要好,倒无啥。来仔也勿讨厌,去仔也想勿着,随耐个便,阿是要写意多花哚?”覃丽娟按说道:“耐说说俚哚,啥说起倪来哉嗄?耐要像俚哚要好末,耐也去做仔俚末哉唍。”云甫道:“我说耐好,倒说差哉。”丽娟道:“耐去调皮末哉。倪不过实概样式,要好勿会好,要邱也匆会邱。”

  云甫道:“为此我说耐好唍。耐自家去转仔啥念头,倒说我调皮。”朱蔼人正色道:“耐说末说白相,倒有点意思。我看下来,越是搭相好要好,越是做勿长。倒是不过实概末,一年一年,也做去看光景。”蔼人背后林素芬虽不来接嘴,却也在那里做鬼脸。罗子富一眼看见,忙岔开道:“要勿说哉。蔼人摆个庄,倪来豁拳哉。”

  第七回终。

  第八回

  蓄深心动留红线盒逞利口谢却七香车

  按:罗子富正要朱蔼人摆庄,忽听得黄二姐低声叫“罗老爷”。子富不及豁拳,丢下便走。黄二姐在外间迎着,道:“阿要金凤来替耐豁两拳?”子富点点头,黄二姐遂进房到台面上去。子富自过对过房间里,只见黄翠凤独自一个坐在桌子傍边高椅上,面前放着那一对金钏臂。翠凤见子富近前,笑说:“来喤。”揣住子富的手捺到榻床坐下,说道:“倪无娒上耐当水,听仔耐闲话,快活得来!我就晓得耐是不过说说罢哉。

  耐有蒋月琴来哚,陆里肯来照应倪?倪无娒还拿仔铡臂来拨我看。我说:‘钏臂末啥稀奇,蒋月琴哚勿晓得送仔几花哉!就是倪也有两副来里,才放来哚用勿着,要得来做啥?’耐原拿仔转去罢。隔两日,耐真个蒋月琴搭勿去仔,想着要来照应倪,再送拨我正好。”

  子富听了,如一瓢冷水兜头浇下,随即分辨道:“我说过蒋月琴搭定规勿去哉。耐勿相信末,我明朝就教朋友去搭我开消局帐,阿好?”翠凤道:“耐开消仔,原好去个唍。耐搭蒋月琴是老相好,做仔四五年哉,俚哚也蛮要好。耐故歇末说勿去哉,耐要去起来,我阿好勿许耐去?”子富道:“说仔勿去,阿好再去嗄?说闲话勿是放屁。”翠凤道:“随便耐去说啥,我匆相信晚耐自家去想喤,耐末就说是勿去,俚哚阿要到耐公馆里来请耐嗄?俚要问耐,阿有啥得罪仔耐了动气,耐搭俚说啥?阿好意思说倪教耐要勿去嗄?”子富道:“俚请我,我匆去,俚阿有啥法子?”翠凤道:“耐倒说得写意哚。耐勿去,俚哚就罢哉。俚定归要拉耐去,耐阿有啥法子?”子富自己筹度一回,乃问道:“价末耐说要我那价喤?”翠凤道:“我说,耐要好末,要耐到倪搭来住两个月,耐勿许一干仔出门口。

  耐要到陆里,我搭耐一淘去。蒋月琴哚也匆好到倪搭来请耐。

  耐说阿好?”子富道:“我有几花公事哚,陆里能够匆出门口?”

  翠凤道:“勿然末,耐去拿个凭据来拨我。我拿仔耐凭据,也匆怕耐到蒋月琴搭去哉。”子富道:“故阿好写啥凭据嗄?”

  翠凤道:“写来哚凭据,阿有啥用场!耐要拿几样要紧物事来放来里,故末好算凭据。”子富道:“要紧物事,不过是洋钱唍。”翠凤冷笑道:“耐看出倪来啥邱得来!阿是倪要想头耐洋钱嗄?耐末拿洋钱算好物事,倪倒无啥要紧。”子富道:“价末啥物事喤?”翠凤道:“耐要勿猜仔倪要耐啥物事。倪也为耐算计,不过拿耐物事来放来里,倘忙耐要到蒋月琴搭去末,想着有物事来哚我手里,耐也匆敢去哉,也好死仔耐一条心。耐想阿是?”

  子富忽然想起,道:“有来里哉,坎坎拿得来个拜匣,倒是要紧物事。”翠凤道:“就是拜匣蛮好,耐放来里仔阿放心?

  我先搭耐说一声,耐到蒋月琴搭去仔一埭,我要拿出耐拜匣里物事来,一把火烧光个喤。”子富吐舌摇头道:“阿唷,利害哚!”翠凤笑道:“耐说我利害,耐也识差仔人哉!我做末做仔个倌人,要拿洋钱来买我倒买勿动喤。要勿说啥耐一对钏臂哉,就摆好仔十对钏臂,也匆来里我眼睛里。耐个钏臂,耐原拿得去。耐要送拨我,随便陆里一日送末哉。今夜头倒要勿拨来耐看轻仔,好像是倪看中仔耐钏臂。”一面说,一面向桌上取那一对金钏臂,亲自替子富套在手上。子富不好再强,只得依他,道:“价末原放来哚拜匣里,隔两日再送拨耐也无啥。

  不过拜匣里有几张栈单庄票,有辰光要用着末,那价?”翠凤道:“耐用着末,拿得去末哉。就匆是栈单庄票,倘忙有用着个辰光,耐也好来拿个唍。到底原是耐个物事,阿伯倪吃没仔了?”子富复沉吟一回,道:“我要问耐,耐为啥钏臂是勿要喤?”翠凤笑道:“耐陆里猜得着我意思。耐要晓得做仔我,耐要勿看重来哚洋钱浪。我要用着洋钱个辰光,就要仔耐一千八百,也算勿得啥多;我用勿着,就一厘一毫也匆来搭耐要。

  耐要送物事,送仔我钏臂,我不过见个情;耐就去拿仔一块砖头来送拨我,我倒也见耐个情。耐摸着仔我脾气末好哉。”

  子富听到这里,不禁大惊失色,站起身来道:“耐个人倒稀奇哚!”遂向翠凤深深作揖下去,道:“我今朝真真佩服仔耐哉。”翠凤忙低声喝住,笑道:“耐阿怕难为情嗄?拨俚哚来看见仔,算啥?”说着,仍揣住子富的手,说:“倪对过去罢。”挈至房门口,即推子富先行,翠凤随后,同向台面上来。

  那时出局已散。黄二姐正帮着金凤等张罗,望见子富,报说:“罗老爷来哉。”朱蔼人道:“倪要吃稀饭哉,耐坎坎来。”

  子富道:“再豁两拳。”陶云甫道:“耐末倒有趣去,倪搭蔼人吃仔几花酒哚。”子富带笑而告失陪之罪,随叫拿稀饭来。

  席间如何吃得下,不过意思而已。

  当时席散,各自兴辞。子富送至楼梯边,见杨啸庵在后,因想着说道:“我有点小事体,托耐去办办。明朝碰头仔再搭耐说。”啸庵应诺。等到陶云甫、朱蔼人轿子出门,然后汤啸庵步行而归。

  罗子富回到房间里,外场已撤去台面,赵家娒把笤帚略扫几帚,和小阿宝收拾了茶碗出去。子富随意闲坐,看翠凤卸头面。须臾,黄二姐复进房与子富闲谈。翠凤便令取出那只拜匣来,交与子富。子富乃褪下钏臂,放在拜匣里。黄二姐不解何故,两只眼汩油油的,看看子富,看看翠凤。翠凤也不理他,子富照旧锁好。翠凤又令黄二姐将拜匣去放在后面官箱里。黄二姐才自明白,捧了拜匣要走,却回头问子富道:“耐轿子阿教俚哚打转去?”子富道:“耐去喊高升来。”黄二姐乃去喊了高升上楼。子富吩咐些说话,叫高升随轿子回公馆去了。随后小阿空来请翠凤对过房间里去。

  翠凤将行,见房里只剩子富一个,即问:“珠凤呢?”小阿宝道:“无娒教俚哚团去哉。”翠凤看挂钟,已敲过四点,方不言语,便向楼窗口高声喊道:“耐哚人才到仔陆里去哉!”

  赵家娒在楼下,连忙接应,一径来见子富,问道:“罗老爷,安置罢?”子富点点头。于是赵家娒铺床吹灯,掩门退出。子富直等到翠凤归房安睡。一宿无话。

  子富醒来,见红日满窗,天色尚早。小阿宝正拿抹布揩拭橱箱桌椅,也不知翠凤那里去了。听得当中间声响,大约在窗下早妆。再要睡时,却睡不着。一会儿,翠凤梳好头,进房开橱脱换衣裳。子富遂坐起来,着衣下床。翠凤道:“再困歇喤,十点钟还勿曾到喤。”子富道:“耐起来仔啥辰光哉?”翠凤笑道:“我因勿着哉呀,七点多钟就起来哉。耐正来哚唿头里。”

  赵家娒听见子富起身,伺候洗脸、刷牙、漱口。随问点心子富说:“勿想吃。”翠凤道:“停歇吃饭罢。”赵家娒道:“冷饭还有歇哪喤。”子富道:“等歇正好。”翠凤道:“教俚哚赶紧点。”赵家娒承命去说。子富复叫住,问:“高升阿曾来?”赵家娒道:“来仔歇哉。我去喊得来。”高升闻唤,见了子富,呈上字条一张,洋钱一卷,问:“阿要打轿子?”

  子富道:“今朝礼拜,无啥事体,轿子勿要哉。”因转问翠凤:“倪去坐马车阿好?”翠凤道:“好个。倪要坐两把车哚。”

  子富也不则声,再看那张条子,乃是当晚洪善卿请至周双珠家吃酒的,即随手撩下。高升见没甚吩咐,亦遂退去。

  子富忽然记起一件事来,向翠凤道:“我记得旧年夏天,看见耐搭个长条子客人夜头来哚明园。我匆晓得耐名字叫啥;晓得仔名宇,旧年就要来叫耐局哉。”翠凤脸上一呆,答道:“倪勿然搭客人一淘坐马车也无啥要紧,就为仔正月里有个广东客人要去坐马车,我匆高兴搭俚坐,我说:‘倪要坐两把车哚。’就说仔一句,也匆曾说啥。耐晓得俚那价?俚说:‘耐勿搭客人坐也罢哉;只要我看见耐搭客人一淘坐仔马车末,我来问声耐看。故末叫勿人味哚。’”子富道:“耐搭俚说啥?”

  翠凤道:“我啊?我说:‘倪马车一个月难得坐转把,今朝为是耐第一埭教得去,我答应仔耐,耐倒说起闲话来哉。我匆去哉,耐请罢。’”子富道:“俚下勿落台哉唍?”翠凤道:“俚末只好搭我看看哉喤。”子富道:“怪勿得耐无娒也说耐有点脾气哚。”翠凤道:“广东客人野头野脑。老实说,勿高兴做俚,巴结俚做啥?”

  说话之间,不觉到了十二点钟。只见赵家娒端着大盘、小阿宝提着酒壶进房,放在靠窗大理石方桌上,安排两副杯署,请子富用酒。翠凤亲自筛了一鸡缸杯,奉与子富,自己男取小银杯,对坐相陪。黄二姐也来见子富,帮着让菜,说道:“耐吃倪自家烧来哚菜水,阿好?”子富道:“自家烧,倒比厨子好。”黄二姐道:“倪有厨子。”随指一碗小火方、一碗清蒸鸭掌,说:“是昨日台面浪个菜。”翠凤向黄二姐道:“耐也来吃仔口罢。”黄二姐道:“勿要,我下头去吃。我去喊金凤来陪陪耐哚。”子富道:“慢点去。”遂取那一卷洋钱交与黄二姐,开消下脚等项。黄二姐接了道:“谢谢耐。”子富问他:“谢啥?”黄二姐笑道:“我先替俚哚谢谢,倒谢差哉。”

  一路说笑,自去分派。

  子富因没人在房里,装做三分酒意,走过翠凤这边,兜兜搭搭。翠凤推开道:“快点,赵家娒来哉。”子富回头,不见一人,索性爬到翠凤身上去不依,道:“耐倒骗我!赵家娒搭俚家主公也来哚有趣,阿有啥工夫来看倪?”翠凤恨得咬牙切齿。幸而金凤进来,子富略一松手,翠凤趁势狠命一推,几乎把子富打跌。金凤拍手笑道:“姐夫做啥搭我磕个头?”子富转身,抱住金凤要亲嘴。金凤极声的喊说:“要勿噪喤!”翠凤两脚一跺,道:“耐啥噪勿清爽!”子富连忙放手,说:“勿哚哉,勿噪哉!先生要勿动气。”当向翠凤作了个半揖,引得翠凤也嗤的笑了。

  金凤推子富坐下,道:“请用酒喤。”即取酒壶,要给子富筛酒,再也筛不出来;揭盖看时,笑道:“无拨哉。”乃喊小阿宝拿壶酒来。翠凤道:“要勿拨俚吃哉,吃醉仔末再搭倪瞎噪。”子富拱手央告道:“再吃三杯,勿噪末哉。”及至小阿宝提了一壶酒来,子富伸手要接,却被翠凤先抢过去,道:“勿许耐吃哉。”子富只是苦苦央告。小阿宝在傍笑道:“无拨吃哉,快点哭喤。”子富真个哀哀的装出哭声。金凤道:“拨俚吃仔点末哉,我来筛。”从翠凤手里接过酒壶来,约七分满筛了一杯。子富合掌拜道:“谢谢耐,搭我筛满仔阿好?”翠凤不禁笑道:“耐啥实概厚皮嗄!”子富道:“我说吃三杯,再要吃末勿是人,耐阿相信?”翠凤别转脸不理。小阿宝、金凤都笑得打跌。

  子富吃到第三杯,正值黄二姐端了饭盂上楼,叫小阿宝:“下头吃饭去,我来替耐。”子富心知黄二姐已是吃过饭了,便说:“倪也吃饭哉。”黄二姐道:“再用一杯喤。”子富听了,直跳起来,指定翠凤嚷道:“耐阿听见无娒教我吃?耐阿敢勿拨我吃?”翠凤着实瞅了一眼,道:“越说耐倒越高兴哉!”

  竟将酒壶授与小阿宝带下楼去,便叫盛饭。黄二姐盛上三碗饭来,金凤自取一双象牙著同坐陪吃。

  一时,赵家娒、小阿宝齐来伺候。吃毕收拾,大家散坐吃茶。珠凤也扭扭捏捏的走来,要给子富装水烟。子富取来自吃。

  将近三点钟时分,子富方叫小阿宝今外场去喊两把马车。

  赵家娒舀上面水,请翠凤捕面。翠凤教金凤去打扮了一淘去。

  金凤应诺,同小阿宝到对过房里,也去捕起面来。翠凤只淡淡施了些脂粉,越觉得天然风致,顾盼非凡。妆毕,自往床背后去。赵家娒收过妆具,向橱内取一套衣裳放在床上,随手带出银水烟筒,又自己忙着去脱换衣裳。

  金凤先已停当,过来等候。子富见他穿着银红小袖袄,蜜绿散脚裤,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滚满身洒绣的马甲;并梳着两角丫髻,垂着两股流苏,宛然是《四郎探母》这一出戏内的耶律公主。因向他笑道:“耐脚也要勿去缠哉,索性扮个满洲人,倒无啥。”金凤道:“故是好煞哉,只好拨来人家做大姐哉。”子富道:“拨来人家末,做奶奶,做太太,阿有啥做大姐个嗄?”金凤道:“搭耐说说末,就无清头哉。”

  翠凤听得,一面系裤带出来洗手,一面笑问子富道:“拨耐做姨太太阿好?”子富道:“要勿说是姨太太,就做大太太末,也蛮好唍。”复笑问金凤道:“耐阿情愿?”羞得金凤掩着脸伏在桌上,问了几声不答应。子富弯下身子悄悄去问,偏要问出一句话来才罢。金凤连连摇手,说:“勿晓得,勿晓得!”

  子富道:“情愿哉!”

  翠凤把手削脸羞金凤。珠凤坐在靠壁高椅上冷看,也格声要笑。子富指道:“哪,还有一位大太太,快活得来,自家来哚笑。”翠凤一见,嗔道:“耐看俚阿要讨人厌!”珠凤慌的敛容端坐。翠凤越发大怒道:“阿是说仔耐了动气哉?”走过去拉住他耳朵,往下一摔。珠凤从高椅上扑地一交,急爬起来,站过一傍,只按嘴咽气,却不敢哭。

  幸值赵家娒来催,说:“马车来哉。”翠凤才丢开手,拿起床上衣裳来看了看,皱眉道:“我要勿着俚。”叫赵家娒开橱,自拣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青杭宁绸棉袄穿了,再添上一条膏荷绉面品月缎脚松江花边夹裤,又鲜艳又雅净。子富呆着脸只管看。赵家娒收起那一套衣裳,问子富:“阿要着马褂?”

  子富自觉不好意思,即取马褂披在身上,说道:“我先去哉。”

  一径踅下楼来,令高升随去。

  出至尚仁里口,见是两把皮篷车,自向前面一把坐了、随后赵家娒提银水烟筒前行,翠凤挈着金凤缓缓而来,去后面坐了那一把。高升也踹上车后踏镫。四轮一发,电掣飚驰的去了。

  第八回终。

  第九回

  沈小红拳翻张蕙贞黄翠凤舌战罗子富

  按:罗子富和黄翠凤两把马车驰至大马路斜角转湾,道遇一把轿车驶过,自东而西,恰好与子富坐的车并驾齐驱。子富望那玻璃窗内,原来是王莲生带着张蕙贞同车并坐。大家见了,只点头微笑。将近泥城桥堍,那轿车加紧一鞭,争先过桥。这马见有前车引领,也自跟着纵辔飞跑。趁此下桥之势,滔滔滚滚,直奔静安寺来。一转瞬间,明园在望。当下鱼贯而人,停在穿堂阶下。

  罗子富、王莲生下车相见,会齐了张蕙贞、黄翠凤、黄金凤及赵家娒一淘上楼。管家高升知没甚事,自在楼下伺候。王莲生说前轩爽朗,同罗子富各据一桌,相与凭栏远眺,瀹茗清谈。王莲生问如何昨夜又去黄翠凤家吃酒,罗子富约略说了几句。罗子富也问如何认识张蕙贞,从何处调头过来,王莲生也说了。罗子富道:“耐胆倒大得野哚!拨来沈小红晓得仔末,也好哉。”王莲生嘿然无语,只雌着嘴笑。黄翠凤解说道:“耐末说得王老爷来阿有点相像嗄!见相好也怕仔末,见仔家主婆那价呢?”子富道:“耐阿看见《梳妆》、《跪池》两出戏?”

  翠凤道:“只怕耐自家跪惯仔了,说得出!”一句例说得王莲生、张蕙贞都好笑起来。罗子富也笑道:“匆来搭耐说啥闲话哉。”于是大家或坐或立,随意赏玩。园中芳草如绣,碧桃初开,听那黄鹂儿一声声好像叫出江南春意。又遇着这天朗气清、惠风和畅的礼拜日,有踏青的,有抬翠的,有修楔的,有寻芳的。

  车辚辚,马萧萧,接连来了三四十把,各占着亭台轩馆的座儿。

  但见钗冠招展,履舄纵横;酒雾初消,茶烟乍起;比极乐世界“无遮会”还觉得热闹些。

  忽然又来了一个俊俏怜俐后生,穿着挖云镶边马甲,洒绣滚脚套裤,直至前轩站住,一眼注定张蕙贞,看了又孜孜的笑。

  看得蕙贞不耐烦,别转头去。王莲生见那后生大约是大观园戏班里武小生小柳儿,便不理会。那小柳儿站一会,也就去了。

  黄翠凤搀了金凤,自去爬着栏杆看进来的马车。看不多时,忽招手叫罗子富道:“耐来看喤!”子富往下看时,不是别人,恰是沈小红,随身旧衣裳,头也没有梳便来了,正在穿堂前下车。子富忙向王莲生点首儿,悄说:“沈小红来哉。”莲生忙也来看,问:“来哚陆里?”翠凤道:“楼派来哉呀。”

  莲生回身,想要迎出去。只见沈小红早上楼来,直瞪着两只眼睛,满头都是油汗,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,带着娘姨阿珠、大姐阿金大,径往前轩扑来。劈面撞见王莲生,也不说甚么,只伸一个指头照准莲生太阳里狠狠戳了一下。莲生吃这一戳,侧身闪过一傍。小红得空,迈步上前,一手抓住张蕙贞胸脯,一手轮起拳头便打。蕙贞不曾提防,避又避不开,挡又挡不住,也就抓住小红,一面还手,一面喊道:“耐哚是啥人嗄!

  阿有啥勿问情由就打起人来哉嗄!”小红一声儿不言语,只是门打,两个扭结做一处。黄翠凤、金凤见来势没悍,退人轩后房里去,赵家娒也不好来劝。罗子富但在傍喝教沈小红:“放手,有闲话末好说个唍!”小红得手,如何肯放?从正中桌上直打到西边阑干尽头,阿珠、阿金大还在暗里助小红打冷拳。

  楼下吃茶的听见楼上打架,都跑上来看。莲生看不过,只得过去勾了小红臂膊要往后扳,却扳不动,即又横身插在中间,猛可里把小红一推,才推开了。小红吃这一推,倒退了几步,靠住背后板壁,没有吃跌。蕙贞脱身站在当地,手指着小红,且哭且骂。小红要奔上去,被莲生叉住小红两肋,抵紧在板壁上,没口子分说道:“耐要说啥闲话搭我说好哉,勿关俚啥事,耐去打俚做啥?”小红总没听见,把莲生口咬指掐。莲生忍着痛苦苦央告。

  不料,刺斜里阿珠抢出来,两手格开莲生,嚷道:“耐来帮啥人嗄,阿要面孔!”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,也嚷道:“耐倒帮仔别人来打倪先生哉,连搭倪先生也匆认得哉!”两个故意和莲生厮缠住了。小红乘势挣出身子,呼的一阵风赶上蕙贞,又打将起来。莲生被他两个软禁了,无可排解。

  蕙贞本不是小红对手,更兼小红拚着命,是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,早打得蕙贞桃花水泛,群玉山颓,素面朝天,金莲堕地。蕙贞还是不绝口的哭骂。看的人蜂拥而至,挤满了一带前轩,却不动手。莲生见不是事,狠命一洒,撇了阿珠、阿金大两个,分开看的人,要去楼下喊人来搭救。适遇明园管帐的站在帐房门口探望,莲生是认得的,急说道:“快点叫两个堂倌来拉开仔喤,要打出人命来哉呀!”说了,又挤出前轩来。只见小红竟揿倒蕙贞,仰叉在地;又腾身骑上腰胯,只顾夹七夹八瞎打。阿珠、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蕙贞两手,动弹不得。蕙贞两脚乱蹬,只喊救命。看的人也齐声发喊,说:“打勿得哉!”

  莲生一时火起,先把阿金大兜心一脚踢开去。阿金大就在地下打滚喊叫。阿珠忙站起来奔莲生,嚷道:“耐倒好意思打起倪来哉,耐阿算得是人嗄!”一头撞到莲生怀里,连说:“耐打喤耐打喤!”莲生立不定脚,往后一仰,倒栽葱跌下去,正跌在阿金大的身上。阿珠连身撞去,收礼不来,也往前一扑,正伏在莲生的身上。五个人满地乱打,索性打成一团糟,倒引得看的人拍手大笑起来。

  幸而三四个堂倌带领外国巡捕上楼,喝一声:“不许打!”

  阿珠、阿金大见了,已自一骨碌爬起。莲生挽了堂倌的手起来。堂倌把小红拉过一边,然后搀扶着蕙贞坐在楼板上。小红被堂倌拦截,不好施展,方才大放悲声,号陶痛哭,两只脚跺得楼板似擂鼓一般。阿珠、阿金大都跟着海骂。莲生气得怔怔的,半晌说不出话。还是赵家娒去寻过那一只鞋给蕙贞穿上,与堂倌左提右挈,抬身立定,慢慢的送至轩后房里去歇歇。

  巡捕扬起手中短棒,吓散了看的人,复指指楼梯,叫小红下去。小红不敢倔强,同阿珠、阿金大一路哭着、骂着,上车自回。莲生顾不得小红,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。只见管帐的与罗子富、黄翠凤、黄金凤簇拥在那里讲说。张蕙贞直挺挺躺在榻床上,赵家娒替他挽起头发。王莲生忙问如何,赵家娒道:“还好,就肋里伤仔点,勿碍事。”管帐的道:“勿碍事末也险个哉!为啥勿带个娘姨出来?有仔个娘姨来里,就吃亏也好点。”王莲生听说,又添了一桩心事,踌躇一回,只得央黄翠凤,要借他娘姨赵家娒送转去。翠凤道:“王老爷,我说耐要自家送得去好。倒勿是为啥别样,俚吃仔亏转去,俚哚娘姨、大姐、相帮哚陆里一个肯罢嗄?倘忙喊仔十几个人,赶到沈小红搭去打还俚一顿,闯出点穷祸来,原是耐王老爷该晦气。耐自家去末,先搭俚哚说说明白,阿是嗄?”管帐的道:“说得勿差,耐自家送转去好。”

  莲生终不愿自己送去,又说不出为什么,只再三求告翠凤。

  翠凤不得已应了,乃嘱咐赵家娒道:“耐去搭俚哚说,事体末有王老爷来里,教俚哚要勿管帐。”又说:“蕙贞阿哥,阿是?

  耐自家也说一声末哉。”张蕙贞点点头。

  管家高升在房门口问:“阿要喊马车?”赵家娒道:“才去喊得来哉唍。”高升立即去喊。赵家娒将银水烟筒交与黄翠凤,便去扶起张蕙贞来。蕙贞看看王莲生,要说又没的说。莲生忙道:“耐气末要勿气,原快快活活转去,赛过拨一只邪狗来咬仔一口,也无啥要紧。耐要气出点病来,倒犯勿着。我晚歇转来仔就来,耐放心。”蕙贞也点点头,搭着赵家娒肩膀,一步一步硬撑下梯。管帐的道:“头面带仔去喤!”

  王莲生见桌上一大堆零星首饰,知是打坏的,说道:“我搭俚收捉末哉。“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,说:“磕在楼下阶台上,瘪了。”莲生一总拿手巾包起。黄翠凤催道:“倪也转去哉唍。”

  说着,挈了金凤先行。王莲生乃向管帐的拱手道谢,并说:“所有碰坏家生,照例赔补。堂倌哚另外再谢。”管帐的道:“小意思,说啥赔嗄。”

  罗子富也向管帐的作别,与王莲生同下楼来。问高升,知道张蕙贞、赵家娒已同车而去,黄翠凤妹妹还等在车上。王莲生趁了罗子富的车,一径归至四马路尚仁里口歇下。

  罗子富请王莲生至黄翠凤家。上楼进房,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,请莲生吸烟。翠凤方脱换衣裳,见了道:“王老爷半日勿用烟哉唍,阿瘾嗄?”随叫小阿宝:“耐绞仔手巾,搭王老爷来装简烟。”莲生道:“我自家装末哉。”翠凤道:“倪有发好个来里,阿好?”随叫小阿宝去喊金凤来拿。金凤也脱换了衣裳,过来见莲生,先笑道:“阿唷!王老爷,要吓煞哚!

  我吓得来拖牢仔阿姐,说:‘倪转去罢!晚歇打起倪来末,那价喤?’王老爷阿吓嗄?”莲生倒不禁一笑。罗子富、黄翠凤也都笑了。

  金凤向烟盘里拣取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,揭开盖,盒内满满盛着烟泡,奉与王莲生。莲生即烧烟泡来吸。吸了几口,听得楼下有赵家娒声音。王莲生又坐起来听。黄翠凤见莲生着急,忙喊:“赵家娒来喤。”赵家娒见了莲生,回说:“送得去哉,一直送到仔楼浪哚。俚哚说:‘有王老爷搭倪做主末,最好哉。教王老爷转来仔就来。’俚叹还谢谢我,教我来谢谢先生,倒要好煞哚。”莲生听了,才放下了一半心。

  接着王莲生的管家来安来寻。莲生唤至当面,问有甚事。

  来安道:“沈小红哚娘姨坎坎来说,沈小红要到公馆里来。”

  莲生听了,心中又大不自在。黄翠凤向莲生道:“我看沈小红比勿得张蕙贞。耐张蕙贞搭无啥要紧,就明朝去也正好。倒是沈小红搭耐就要去一埭哚,倒还要去吃两声闲话哉喤。”莲生着实沉吟,蹙额无语。翠凤笑道:“王老爷,耐要勿见仔沈小红怕哟有闲话末响响落落搭俚说,耐怕仔俚倒勿好说啥哉。”

  莲生俄延了半日,叫来安打轿子来再说。却将那首饰包交代来安收藏。来安接了回去。罗子富道:“沈小红倒看匆出,凶煞哚。”翠凤道:“沈小红末,算啥凶嗄!我做仔沈小红,也匆去打俚哚,自家末打得吃力煞,打坏个头面,原要王老爷去搭俚赔。倒害仔王老爷,阿有啥趣势?”子富道:“耐做沈小红末那价呢?”翠凤笑道:“我啊,我倒勿高兴搭耐说来喤。要末耐到蒋月琴搭去一埭试试看,阿好?”子富笑道:“就去仔末,怕耐啥嗄!耐勿人调末,我去教蒋月琴来也打耐一顿。”翠凤把眼一瞟,笑道:“噢唷,倒说得体面供!耐算说拨来啥人听嗄,阿是来里王老爷面浪摆架子?”王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,听翠凤说,几乎笑的呛出来。子富不好意思,搭讪说道:“耐哚人一点点无拨啥道理!耐自家也去想想看,耐做个倌人末,几花客人做仔去,倒勿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,故末啥道理喤?也亏耐哚有面孔说得出!”翠凤笑道:“为啥说勿出嗄?倪是做生意,叫无法唍。耐搭我一年三节生意包仔下来,我就做耐一干仔,蛮好。”子富道:“耐要想敲我一干仔哉!”翠凤道:“做仔耐一干仔,勿敲耐敲啥人嗄?耐倒说得有道理。”子富被翠凤顶住嘴,没得说了。停了一会,翠凤道:“耐有道理末,耐说喤。啥勿响哉嗄?”子富笑道:“阿有啥说嗄,拨耐钝光哉喤。”翠凤也笑道:“耐自家说得勿好,倒说我钝光。”

  谈笑之间,早又上灯以后。小阿宝送上票头一张,呈与罗子富。子富看毕,授与王莲生。莲生慌的接来看,是洪善卿催请子富的,便不在意。再看下面,另行添写有“莲翁若在,同请光临”八个字。莲生攒眉道:“我匆去哉喤。”子富道:“善卿难得吃台把酒,耐原去应酬歇,就匆叫局也无啥。”黄翠凤道:“王老爷,耐酒倒要去吃哚,耐勿去吃酒,倒拨沈小红哚好笑。我说耐只当无拨啥事体,酒末只管去吃,吃仔酒末就台面浪约好两个朋友,散下来一淘到小红搭去,阿是蛮好?”

  莲生一想勿差,就依着翠凤说,忙又吸了两口烟。来安领轿子来了,也呈上一张洪善卿请客票头。子富道:“一淘去哉唍。”

  莲生点头说好。子富令喊高升。高升回说:“轿子等仔歇哉。”

  于是,王莲生、罗子富各自坐轿,并赴公阳里周双珠家。

  到了楼上,洪善卿迎着,见两位一淘来了,便叫娘姨阿金喊“起手巾”,随请两位进房。房里先到的有葛仲英、陈小云、汤啸庵三位;还有两位面生的,乃是张小村、赵朴斋。大家问姓通名,拱手让坐。外场已绞了手巾上来。汤啸庵忙问王莲生:“叫啥人?”莲生道:“我匆叫哉。”周双珠插嘴道:“耐本阿有啥勿叫局个嗄?”洪善卿道:“就叫仔个清倌人罢。”

  汤啸庵道:“我来荐一个,包耐出色。”遂把手一指,“耐看喤。”王莲生回头看时,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个清倌人,羞怯怯的低下头去,再也不抬起来。罗子富先过去弯着腰一看,道:“我只道是双宝,倒勿是。”周双珠道:“俚叫双玉。”王莲生道:“本堂局蛮好,写末哉。”

  洪善卿等汤啸庵写毕局票,即请入席。大姐巧囡立在周双玉身傍,说道:“过去换衣裳哉唍。”双玉乃回身出房。

  第九回终。

  第十回

  理新妆讨人严训导还旧债清客钝机锋

  按:周双玉踅进对过自己房里,巧囡跟过来问双玉道:“出局衣裳,无娒阿曾拨来耐?”双玉摇摇头。巧囡道:“我去搭耐问声看。耐拿鬓脚来刷刷喤。”说了,忙下楼去问老鸨周兰。双玉自把保险台灯移置梳妆台上,且不去刷鬓脚,就在床沿坐下,悄悄的侧耳而听。

  原来周双玉房间底下乃是老鸨周兰自已卧室,那周双宝搬下去铺的房间却在周双珠的房间底下。当时听得老鸨周兰叫巧囡掌起灯来,开橱启箱,翻腾一会;又咕咕唧唧说了许多闲话,然后出房;却又往双宝房背后去,不知做甚么,一些也听不见。

  双玉方才丢开,起身对镜,照见两边鬓脚稍微松了些,随取抿子轻轻刷了几刷,已自熨贴。只见巧囡怀里抱着衣裳,同周兰上楼来了。双玉收过抿子,便要取衣裳来穿。周兰道:“慢点嗄,耐个头勿好唍,啥毛得来。”乃将手中揣着的豆蔻盒子放下,亲自动手替双玉弄头。捏了又捏,揿了又揿,浓浓的蘸透了一根子刨花浸的水,顺着螺丝旋刷进去,又刷过周围刘海头。刷的那水从头颈里直流下去,连前面额角上也亮晶晶都是水渍。双玉伸手去拭,周兰忙阻止道:“耐要勿动喤。”遂用手巾在头颈里略掩一掩,叫双玉转过脸来,仔细端详一回,说:“好哉。”

  巧囡在傍提着衣裳领口,伏侍双玉穿将起来,是一件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滚湖色宁绸棉袄。巧囡看了道:“实概件衣裳,我好像勿曾看见歇。”周兰道:“耐末陆里看得见?说起来还是大先生个哉。俚哚姊妹三家头,才有点怪脾气。随便啥衣裳哉,头面哉,才要自家撑得起来;别人个物事,就拨来俚,俚也匆要。双珠个头面末,也匆算少。单说衣裳,是陆里及得来阿大搭阿二嗄?比仔双珠要多几花哚!俚哚嫁出去辰光,拣中意点末拿仔去,剩下来也有几箱子。我收捉仔起来,一直用勿着,还有啥人来着喤?就拨来双宝着过欧,也匆多几件。还有几几花花,连搭双宝也匆曾看见歇,要勿说啥耐哉。”

  双玉穿上棉袄,向大洋镜前走了几步,托起臂膊,比比出手。周兰过去把衣襟绉纹拉直些,又唠叨说道:“耐要自家有志气,做生意末巴结点,阿晓得?我眼睛里望出来,无啥亲生勿亲生,才是我囡仵。耐倘然学得到双珠阿姐末,大先生、二先生几花衣裳头面,随便耐中意陆里一样,只管拿得去末哉。

  要像仔双宝样子,就算是我亲生囡仵,我也匆高兴拨俚唍。”

  双玉只听着不言语。周兰问他:“阿听见?”双玉说:“听见哉。”周兰道:“价末耐也答应声喤,啥一声也匆响嗄?”

  巧囡听台面上叫的局先已到了,急取豆蔻盒子,连声催促,方剪住周兰的话头,搀了双玉,往前便走,却忽然想起银水烟筒来。巧囡道:“就三先生搭拿仔根罢。”周兰道:“勿要!

  耐到双宝搭去拿得来。双宝一根末让俚用仔,我再拿一根出来拨来双宝。”

  巧囡赶着跑去。周兰又教导些台面规矩与双玉听,并说:“耐勿晓得末,问阿姐好哉。阿姐搭耐说啥闲话,耐听好仔,要勿忘记。耐要是匆肯听人闲话,我先搭耐说一声,耐自家吃苦,到底无啥好处。”周兰说一句,双玉应一声。须臾,巧囡取银水烟筒回来,周兰自下楼去。

  巧囡忙挈双玉至这边台面上。只见先到的只有一个局,乃是陈小云的相好金巧珍,住在同安里口,只隔一条三马路,走过来就是,所以早些。当时金巧珍拉开嗓子唱京调,引得罗子富兴高采烈,摆庄豁拳。更有赵朴斋、张小村刻意奉承,极力鼓舞,此外诸位也就随和着。独有王莲生设精打采,坐也坐不祝周双珠知道是厌烦,问他:“阿到对过去坐歇?”莲生正中胸怀,即时离席。

  巧囤领着踅过周双玉房间,点了烟灯,冲了茶碗。向莲生道:“我去喊双玉来。”莲生阻挡不及,只好听他喊去。只见周双玉冉冉归房,脱换衣裳,远远的端坐相陪,嘿然无语。莲生自然不去兜搭。一会儿,巧囡又跑来张罗,叮嘱双玉陪着,也就去了。

  莲生吸了两口烟,听那边台面上豁拳唱曲,热闹得不耐烦,倒是双玉还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头敛足弄手帕子。莲生心有所感,不觉暗暗赞叹了一番。忽听得娘姨阿金走出当中间,高声喊“绞手巾”。一时,履声、舄声、帘钩声、客辞主人声、主人送客声,杂沓并作。却不知去的是谁,只觉得台面上冷静了许多。随后汤啸庵也踱过这边房里来,吃得绯红的脸,一手拿着柳条剔牙杖剔牙,随意向榻床下首歪着,看莲生烧烟。莲生问:“子富去哉?”啸庵道:“俚哚还有啥局头,搭仲英、小云一淘去哉。”

  莲生遂约啸庵同洪善卿到沈小红家去。啸庵会意应诺。及巧囡来请用饭,两人方过那边归席人座。汤啸庵向洪善卿耳边说了几句,善卿听了微笑。用双珠也点头笑道:“耐哚说啥,我也懂来里哉。”啸庵道:“耐说说看。”双珠把嘴望莲生一努。大家笑着,都吃过饭。张小村知道他们有事,和赵朴斋告辞先行。王莲生道:“倪也去罢。”汤啸庵、洪善卿说“好”。

  周双珠忙喊双玉过来,送至楼门而回。

  三人缓步同行。来安叫轿夫抬空轿子跟随在后,出了公阳里,就对门进同安里,穿至西荟芳里口,适被娘姨阿珠的儿子暗中瞧见,跑去报信。阿珠迎出门首,笑嘻嘻说道:“我说王老爷要来快哉,倒刚刚来哉。”

  当下王莲生在前,与汤啸庵、洪善卿进门;后面跟着阿珠,接踵上楼。早听得房间里小脚高底一阵怪响。王莲生方跨进当中间房门,只见沈小红越发蓬头垢面,如鬼怪一般,飞也似赶出当中间,望莲生纵身直扑上去。莲生错愕倒退。大姐阿金大随后追到,两手合抱拢来,扳住小红胸脯,只喊说:“先生要勿喤!”慌的阿珠抢上去叉住小红臂膊,也喊说:“先生耐慢点看!”小红咬牙切齿,恨道:“耐哚走开点喤!我要死末关耐哚啥事嗄?”阿珠连连劝道:“耐就要死末,也匆实概个唍。

  故歇王老爷来仔,也好等王老爷说起来;说勿好,耐再去死末哉唍。”小红一心和莲生拚命,那里肯依。汤啸庵、洪善卿见如此撒泼,不好说甚,只是冷笑。莲生又羞又恼,又怕又急,四下里一逼,倒逼出些火性来,也冷笑说道:“让俚去死末哉!”

  说了一句,回身便走。汤啸庵、洪善卿只得跟着走了。

  阿珠见光景不好,也顾不得小红,赶紧来拉莲生;被莲生一豁,洒脱袖子,竟下楼梯。忽听得当中间板壁“蓬咚蓬咚”震天价响起来,阿金大在内极声喊道:“勿好哉,先生撞煞哉呀!”就这一声喊里,唤起楼下三四个外场,只道有甚祸事,急急跑上楼来,适与莲生等挤住在楼梯上。阿珠把莲生死拖活拽,往里挣去。汤啸庵、洪善卿料道走不脱,也撺掇莲生回至当中间。只见小红还把头狠命往板壁上磕,阿金大扳住胸脯,那里扳得开。阿珠着了忙,也狠命的拦腰一抱抱起来。汤啸庵、洪善卿齐说道:“小红耐算啥喤?有闲话说末哉,实概样子,耐小红也犯勿着唍。”阿珠摸摸小红的头,没甚伤损,只有额角边被板壁上钉的钉头碰破些油皮,也不至流血。阿金大上前把手心摩挲着,道:“耐看阿险嗄!撞来哚太阳里末,那价呢?”

  莲生正站在一傍发呆。阿珠一眼睃见,说道:“王老爷,闯出穷祸来,耐也脱勿了个喤!要勿看仔像无要紧。”外场见没事,都笑道:“倒吓得倪来要死!快点搀先生房间里去罢。”

  阿珠仍抱起小红来。阿金大拉了莲生、汤啸庵、洪善卿一同簇拥至房里。阿珠放小红向榻床躺下。阿金大端整茶碗,叫外场冲了茶。外场嘱付阿珠说:“耐哚小心点末哉。”都讪笑着下楼去了。

  王莲生、汤啸庵、洪善卿一溜儿坐在靠壁高椅上。小红背灯向壁,掩面而哭。阿珠靠小红身傍坐着,慢慢与王莲生说道:“王老爷,耐自家勿好,转差仔念头。耐起初要搭倪先生说明白仔,耐就去做仔十个张蕙贞,优先生也无啥唍。为仔耐瞒仔倪先生末倒勿好哉。倪先生晓得耐去做仔张蕙贞,说难是王老爷倪搭匆来个哉,拨来张蕙贞哚拉仔去哉。”洪善卿不待说完,即拦说道:“王老爷不过昨日夜头来哚张蕙贞搭吃仔台酒二故歇原到该搭来哉唍。”阿珠立起身来,走过洪善卿身傍,轻声说道:“洪老爷,耐是蛮明白来里。倪先生倒要勿怪俚,俚是发极仔了呀。王老爷先起头做倪先生辰光,还有好几户老客人哚。后来搭王老爷要好仔末,有个把客人阿要动气匆来哉了?倪末去请哉唍。王老爷就搭倪先生说:‘俚哚匆来,让俚吸匆来末哉,我一干仔来搭耐撑场面。’王老爷,阿是耐说来哚个闲话?先生有仔王老爷,倒蛮放心请也匆去请哉。难末一户一户客人才匆来哉,到故歇是无拨哉,就剩仔王老爷一干仔哉。洪老爷,耐说王老爷去做仔张蕙贞,倪先生阿要发极?”

  汤啸庵接说道:“难也要勿去说哉。张蕙贞哚末坍仔台哉,王老爷原到该搭来,耐沈小红场面也可以过得去哉。大家要勿说哉,阿是?”

  小红正哭得涕泪交顾,听啸庵说,便分说道:“杨老爷,耐问声俚看:俚自家搭我说,教我生意要勿做哉,条子末扌孝脱仔。我听仔俚,客人叫局也匆去。俚还搭我说,俚说:‘耐少来哚几花债末,我来搭耐还末哉。’我听仔快活煞,张开仔两只眼睛单望俚一干仔,望俚搭我还清仔债末,我也有仔好日脚哉。陆里晓得俚一直来里骗我!骗到我今日之下,索性豁脱仔,去包仔个张蕙贞喤!”说到这里,两脚一跺,身子一掀,俯仰号啕,放声大哭。哭了又道:“俚就要去做张蕙贞,也无啥!我自家想想,衣裳末着完哉,头面末当脱哉,客人末一个无拨哉,倒欠仔一身债。弄得我上勿上,落勿落,难末教我那价喤?”汤啸庵微笑道:“故也无啥那价。王老爷原来里,衣裳头面原教王老爷办得来,债末教王老爷去还清仔,阿是才舒齐哉唍?”

  小红道:“汤老爷,勿瞒耐说,王老爷来里该搭做仔两年半,买来哚几花物事才来里眼睛前头。张蕙贞搭勿到十日天,从头浪起到脚浪,陆里一样勿搭俚办起来?还有朋友叹拍马屁鬼讨好,连忙搭俚买好仔家生送得去铺房间。耐汤老爷陆里晓得喤!”洪善卿插说道:“王老爷也叫瞎说!堂子里做个把倌人,只要局帐清爽仔末是哉。倌人欠来哚债,关客人啥事,要客人来搭俚还。老实说,倌人末勿是靠一个客人,客人也匆是做一个倌人。高兴多走走,勿高兴就少走走,无啥多花枝枝节节唍!”

  小红正要回嘴,阿珠赶着戗说道:“洪老爷说得勿差,‘倌人末勿是靠一个客人’。倪先生也有好几户客人哚,为啥要耐王老爷一干仔来撑场面喤,耐就一干仔撑仔场面,匆来搭倪先生还债,倪先生就欠仔一万债,阿好搭耐王老爷说,要耐王老爷来还嗄?耐王老爷自家搭倪先生说,要搭倪先生还债。只要王老爷真真还清仔,倪先生阿有啥枝枝节节?耐就去做仔张蕙贞,‘客人也匆是做一个倌人’,倪先生阿好说耐啥?故歇耐王老爷原勿曾搭倪先生还歇一点点债,倒先去做仔张蕙贞哉。

  耐王老爷想想看,阿是倪先生来里枝枝节节呢?阿是耐王老爷自家来哚枝枝节节?”说罢,胰了王莲生半日。

  莲生仰着脸,只不做声。洪善卿笑道:“俚哚啥枝枝节节也勿关倪事,倪要去哉。”遂与汤啸庵立起身来。莲生意思要一同去,小红只做不看见,倒是阿金大捺住莲生道:“咦!王老爷,耐阿好去嗄?”阿珠喝阿金大放手,却向莲生道:“王老爷耐要去,去末哉;倪是匆好来屈留耐,就搭耐说一声是哉。

  昨日夜头我搭阿金大两家头陪倪先生坐来哚床浪,坐仔一夜天勿曾困,今夜头倪要因去哉。倪娘姨哚到底无啥干己,就闯仔点穷祸,也匆关倪事。倪先说仔末,王老爷也怪勿着倪。”几句说得莲生左右为难,不得主意。汤啸庵向莲生道:“倪先去,耐坐歇罢。”莲生乃附耳嘱他去张蕙贞家给个信。啸庵应诺,始与洪善卿偕行。小红却也抬身送了两步,说道:“倒难为仔耐哚,明朝倪也摆个双台谢谢耐哚末哉。”说着,倒自己笑了。

  莲生也忍不住要笑。

  小红转身,伸一个指头向莲生脸上连点几点,道:“耐末”只说得两字,便缩住了,却“哼”的一声,像是叹气。

  半晌又道:“耐一干仔来末,阿伯倪欺瞒仔耐嗄?耐算教两个朋友来做帮手,帮仔耐说闲话,阿要气煞人!”莲生自觉羞惭,佯作不睬。阿珠冷笑两声,道:“王老爷倒蛮好,才是朋友哚搭俚出个主意。王老爷末去听仔俚。就张蕙贞搭,勿是朋友同得去,陆里认得嗄?”小红道:“张蕙贞搭倒勿是朋友,俚乃自家去打个野鸡。”阿珠道:“故歇是匆是野鸡哉,也算仔长三哉!叫仔一班小堂名,显焕得来!王老爷做仔几日天,用脱仔几花?阿有千把嗄?”莲生道:“耐哚要勿瞎说!”阿珠道:“倒勿是瞎说喤!”随将烟盘收拾干净,道:“王老爷吃烟罢,要勿去转啥念头哉!”莲生乃去榻床躺下吸烟。阿珠、阿金大陆续下去。

  第十回终。

  第十一回

  乱撞钟比舍受虚惊齐举案联襟承厚待

  按:沈小红坐在榻床下手,一言不发。莲生自在上手吸烟。

  房里没有第三个人。足有一点钟光景,小红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莲生摄耳爬腮,无可解劝,也就凭他哭去。无如小红这一哭,直哭得伤心惨民没个收常莲生没奈何,只得挨上去央告道:“耐哚意思我也蛮明白来里。我末就依仔耐,叨光耐要勿哭哉,阿好?耐再要哭,我肚肠要拨来耐哭出来哉。”小红哽噎着嗔道:“要勿来搭我瞎说!耐一径骗下来,骗到仔故歇,耐倒还要来骗我!耐定归要拿我性命来骗得去仔了罢哚。”莲生道:“我故歇随便说啥闲话,耐总勿相信,说是我骗耐。难也要勿说哉,我明朝就去打一张庄票来搭耐还债,耐说阿好?”

  小红道:“耐个主意勿差,耐搭我还清仔债末,该搭匆来哉,阿是?故末好去做张蕙贞哉,阿是?耐倒乖来哚!耐勿情愿搭我还末,我也要勿耐还哉!”说着,仍别转头去,吞声暗哭。

  莲生急道:“啥人说去做张蕙贞嗄?”小红道:“耐勿去哉?”

  莲生道:“勿去哉!”被小红劈面咄了一口,大声道:“耐去骗末哉!耐看来哚,我明朝死来哚张蕙贞搭去。”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,呆脸思索,没得回话。

  适值阿珠提水铫子上来冲茶,莲生叫住,细细告诉他,问他:“小红是啥意思?”阿珠笑道:“王老爷蛮明白吸,倪末陆里晓得嗄?”莲生道:“耐倒说得好,我为仔勿明白了问耐唍!”阿珠笑道:“王老爷,耐是聪明人,阿有啥勿明白嗄!

  耐想:倪先生一径搭耐蛮要好,耐为啥勿搭倪先生还债呢?今朝反仔一场,耐倒要搭倪先生还债哉,阿像是耐动气仔了说个闲话?耐为动气了说搭倪先生还债,耐想倪先生阿要耐还嗄?”

  莲生跳起来跺脚道:“只要俚勿动气末才是哉,例说我动气!”

  阿珠笑道:“倪先生倒也无啥动气,单为仔王老爷唍。耐想:倪先生阿有第二户客人?耐王老爷再匆来仔,教倪先生那价呢?

  只要倪先生面浪交代得过,耐就再去做个张蕙贞,也无啥要紧。

  倪先生欠来哚几花债,早末也要耐王老爷还,晚末也要耐王老爷还,随耐王老爷个便好哉!耐王老爷待倪先生要好勿要好,也勿在乎此。王老爷阿对?”莲生道:“耐也说得勿明白唍。

  我匆搭俚还债末,生来说我勿好;我就搭俚还仔债,俚原说我勿好。俚到底要我那价末算我要好哉喤?,阿珠笑道:“王老爷也说笑话哉,阿要我来教耐?”说着,提水铫子一路佯笑下楼去了。

  莲生一想没奈何,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柔情软语去伏侍小红。

  小红见莲生真个肯去还债,也落得收场,遂趁此渐渐的止住哭声。莲生一块石头方才落地。小红一面拿手帕子拭泪,一面还咕噜道:“耐只怪我动气,耐也替我想想看,比方耐做仔我,阿要动气?”莲生忙陪笑道:“应该动气,应该动气!我做仔耐是一径要动到天亮哚。”说得小红也要笑出来,却勉强忍住道:“厚皮哚来,啥人来理耐嗄。”

  一语未了,忽听得半空中“喤喤喤’一阵钟声。小红先听见,即说:“阿是撞乱钟?”莲生听了,忙推开一扇玻璃窗,望下喊道:“撞乱钟哉!”阿珠在楼下接应,也喊说:“撞乱钟哉,耐哚快点去看看哟”随后有几个外场赶紧飞跑出门。

  莲生等撞过乱钟,屈指一数,恰是四下,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,月色中天,静悄悄的,并不见有火光。回到房里,适有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:“来哚东棋盘街哚。”莲生忙端在桌子传高椅上,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,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。莲生着急,喊:“来安!”外场回说:“来二爷搭轿班才跑得去看去哉。”莲生急得心里突突的跳。小红道:“东棋盘街末关耐啥事嗄?”莲生道:“我对门就是东棋盘街唍。”

  小红道:“还隔出一条五马路哚。”

  正说时,来安也跑回来,在天井里叫“老爷”,报说道:“东棋盘街东首,远勿多喤。巡捕看来哚,走勿过哉。”莲生一听,拔步便走。小红道:“耐去哉?”莲生道:“我去仔就来。”莲生只唤来安跟了,一直跑出四马路,望前面火光急急的赶。刚至南昼锦里口,只见陈小云独自一个站在廊下看火。莲生拉他同去,小云道:“慢点走末哉。耐有保险来保,怕啥嗄?”

  莲生脚下方放松些。只见转湾角上有个外国巡捕,带领多人整理皮带,通长衔接做一条,横放在地上,开了自来水管,将皮带一端套上龙头,并没有一些水声,却不知不觉皮带早涨胖起来,绷得紧紧的。于是顺着皮带而行,将近五马路,被巡捕挡祝莲生打两句外国话,才放过去。那火看去还离着好些,但耳朵边已拉拉杂杂爆得怪响,倒像放几千万炮礃一般,头上火星乱打下来。

  莲生、小云把袖子遮了头,和来安一口气跑至公馆门首,只见莲生的侄儿及厨子、打杂的都在廊下,争先诉说道:“保险局里来看过歇,说勿要紧,放心未哉。”陈小云道:“要紧末勿要紧,耐拿保险单自家带来哚身边,洋钱末放铁箱子里,还有啥帐目、契券、照票多花木,理齐仔一搭,交代一个人好哉。物事要勿去动。”莲生道:“我保险单寄来哚朋友搭唍。”

  小云道:“寄来哚朋友搭末最好哉。”

  莲生遂邀小云到楼上房里,央小云帮着收拾。忽又听得“豁刺刺”一声响,知道是坍下屋面,慌去楼窗口看。那火舌头越发焰起来,高了丈余,趁着风势,正呼呼的发啸。莲生又慌的转身收拾,顾了这样却忘了那样,只得胡乱收拾完毕,再问小云道:“耐搭我想想看,阿忘记哈?”小云道:“也无啥哉。耐要勿极喤,包耐勿要紧。”莲生也不答话,仍去站在楼窗口。忽又见火光里冒出一团团黑烟,夹着火星滚上去,直冲至半天里。门首许多人齐声说:“好哉,好哉!”小云也来看了,说道:“药水龙来哉,打仔下去哉。”果然那火舌头低了些,渐渐看不见了,连黑烟也淡将下去。莲生始放心归坐。小云笑道:“耐保仔险末阿有啥勿放心喤?保险行里勿曾来,耐家倒先发极哉,赛过勿曾保险唍。”莲生也笑道:“我也晓得勿要紧,看仔阿要发极嗄!”

  不多时,只听得一路车轮碾动,气管中“呜呜”作放气声,乃是水龙打灭了火回去的。接着莲生的侄儿同来安等说着话,也都回进门来。莲生喊来安冲茶。小云道:“倪要去困去哉。”

  莲生道:“原搭耐一淘去。”小云问:“到陆里?”莲生说是“沈小红搭”。小云不去再问,下楼出门,正遇着轿班抬回空轿子来,停在门口。小云便道:“耐坐轿子去,我先去哉。”

  莲生也就依了:乃送小云先行。

  小云见东首火场上原是烟腾腾地,只变作蛋白色,信步走去望望。无如地下被水龙浇得湿漉漉的,与那砖头瓦片,七高八低,只好在棋盘街口站住,觉有一股热气随风吹来,带着些灰尘气,着实难闻。小云忙回步而西,却见来安跟王莲生轿子已去有一箭多远,马路上寂然无声。这夜既望之月,原是的(白乐)圆的,逼得电气灯分外精神,如置身水晶宫中。

  小云自己倘佯一回,不料黑暗处,好像一个无常鬼直挺挺站立。正要发喊,那鬼倒走到亮里来,方看清是红头巡捕。小云不禁好笑。当下径归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楼上,管家长福伏侍睡下。

  明日起身稍晚了些,又觉得懒懒的。饭后,想要吸口鸦片烟,只是往那里去吸?朱蔼人处虽近,闻得这两日陪了杭州黎篆鸿白相,未必在家。不如就金巧珍家,也甚便益。想毕,踅下楼来。胡竹山授与一张请客条子,说是即刻送来的。小云看是庄荔甫请至聚秀堂陆秀主房吃酒。记得荔甫做的倌人叫陆秀林,如何倒在陆秀宝房吃洒起来?料道是代清的了。

  小云撩下出门,也不坐包车,只从夹墙窄弄进去,穿至同安里口金巧珍家,只见金巧珍正在楼上当中间梳头。大姐银大请小云房间里去,取水烟筒要来装水烟。小云令银大点烟灯。

  银大道:“阿是要吃鸦片烟?我搭耐装。”小云道:“只要一点点,小筒头好哉。”

  及至银大烧成一口鸦片烟,给小云吸了,那金巧珍也梳好头,进房换衣,却问小云道:“耐今朝无拨啥事体末,我搭耐去坐马车,阿好?”小云笑道:“耐还要想坐马车!张蕙贞哚拨沈小红打得来,为仔来哚坐马车唍。”巧珍道:“俚哚也自家谄头,拨来沈小红白打仔一顿。像倪,要有人来打仔倪,倪倒有饭吃哉。”小云道:“耐今朝啥高兴得来,想着去坐马车哉嗄?”巧珍道:“勿是高兴坐马车,为仔倪阿姐昨日夜头吓得要死,跑到倪搭来哭,天亮仔坎坎转去,我要去望望俚阿好来哚。”小云道:“耐阿姐来里绘春堂,远开仔几花保,吓啥嗄?”巧珍道:“耐倒说得写意哚!勿吓末,为啥人家才搬出来哉嗄?”小云道:“耐去望阿姐末,教我坐来哚马车浪等耐?”

  巧珍道:“耐就一淘去望望倪阿姐,也无啥。”小云道:“我去末算啥嗄?”巧珍道:“耐去喊仔挡于湿末哉。”小云想也好,便道:“价末就去哉唍。”巧珍即令娘姨阿海去叫外场喊马车。须臾,马车已至同安里门口,陈小云、金巧珍带娘姨阿海坐了,叫车夫先从黄浦滩兜转到东棋盘街,车夫应诺。这一个圈仔没有多路,转眼间已至临河丽水台茶馆前停下。阿海领小云先行,巧珍缓步在后,进弄第一家便是绘春堂。

  小云跟定阿海一直上楼。至房门前,阿海打起帘子,请小云进去。只见金巧珍的阿姐金爱珍靠窗而坐,面前铺着本针线簿子,在那里绣一只鞋面;一见小云,带笑说道:“陈老爷,难得到倪搭来唍。”阿海跟进去,接口道:“倪先生来望望耐呀。”爱珍道:“价末进来喤。”阿海道:“来哚来哉。”

  爱珍忙出房去迎。阿海请小云坐下,也去了。却有一群油头粉面倌人,杂沓前来,只道小云是移茶客人,周围打成拷佬圈儿,打情骂趣,假笑佯唍要小云攀相好。小云也觉其意,只不好说。适值金爱珍的娘姨来整备茶碗,小云乃叫他去喊干湿。

  那娘姨先怔了一怔,方笑说:“陈老爷要勿客气哉。”小云道:“故是本家规矩唍,耐去喊末哉。”那些倌人始知没想头而散。

  一时,金爱珍、金巧珍并肩携手,和阿海同到房间里。巧珍一眼看见桌子上针线簿子,便去翻弄,翻出那鞋面来仔细玩索。爱珍敬过干湿,即要给小云烧烟。小云道:“要勿客气,我匆吃烟。”爱珍又亲自开了妆台抽屉,取出一盖碗玫瑰酱,拔根银簪插在碗里,请小云吃。小云觉很不过意,巧珍也道:“阿姐,耐要勿去理俚,让俚一干仔坐来哚末哉。倪来说说闲话喤。”

  爱珍只得叫娘姨来陪小云,自向窗下收拾起鞋面并针线簿子,笑道:“做得勿好。”巧珍道:“耐倒原做得蛮好,我有三年勿做,做匆来哉。旧年描好一双鞋样要做,停仔半个月,原拿得去教人做仔。教人做来哚鞋子总无拨自家做个好。”爱珍上前撩起巧珍裤脚,巧珍伸出脚来给爱珍看。爱珍道:“耐脚浪着来哚倒蛮有样子。”巧珍道:“就脚浪一双也匆好唍,走起来只望仔前头戳去,看勿留心要跌煞哚。”爱珍道:“耐自家无拨工夫去做末,只要教人做好仔,自家拿来上,就好哉。”

  巧珍道:“我原要想自家做,到底称心点。”

  姊妹两个又说些别的闲话,不知说到什么事,忽然附耳低声,异常机密,还怕小云听见,商量要到问壁空房间去。巧珍嘱小云道:“耐等一歇。”爱珍问小云:“阿吃啥点心?”小云忙拦说:“倪勿多歇吃饭,要勿客气”爱珍道:“稍微点点。”

  巧珍皱眉插嘴道:“阿姐,耐啥实概嗄,我搭耐阿有啥客气喤?俚乃要吃啥点心,我来说末哉,俚乃也要勿吃唍。”爱珍不好再问,只丢个眼色与娘姨,却同巧珍去空房间说话。

  不多时,那娘姨搬上四色点心摆下三副牙筷,先请小云上坐。小云只得努力应命。再去间壁请巧珍时,巧珍还埋冤他阿姐,不肯来吃,被爱珍半拖半拽,让了过来。巧珍见有四色,又说道:“阿姐,倪匆来哉!耐算啥喤?”爱珍笑而不答,捺巧珍向高椅上与小云对面坐了,便取牙筷来要敬。巧珍道:“耐再要像客人来敬我,我勿吃哉。”爱珍道:“价末耐吃点喤。”

  当即转敬小云。小云道:“我自家吃仔歇哉,耐要勿敬哉。”

  巧珍道:“耐啥一点点勿客气哉嗄?倒亏耐要勿面孔。”小云笑道:“耐阿姐赛过是我阿姐,阿是无啥客气?”爱珍也笑道:“陈老爷倒会说哚。”巧珍向爱珍道:“耐自家也吃点喤,阿要倪来敬耐嗄?”小云听说,连忙取牙筷夹个烧卖送到爱珍面前。慌的爱珍起身说道:“陈老爷要勿喤。”巧珍别转头一笑,又道:“耐勿吃,我也要来敬耐哉。”爱珍将烧卖送还盆内,自去夹些蛋糕奉陪。巧珍也只吃了一角蛋糕放下。小云倒四色都领略些。巧珍道:“有辰光教耐吃点心,耐要勿吃。今朝倒吃仔多花。”小云笑道:“为仔阿姐去买起点心来请倪,倪少吃仔好像对勿住,阿是?”爱珍笑道:“陈老爷,耐倒说得倪来难为情煞哉!粗点心阿算啥敬意嗄?”

  娘姨绞过手巾,阿海也来回说:“马车浪催仔几埭哉,我恨得来!”巧珍道:“倪也是好去哉,点心也吃过哉。”小云笑道:“耐算搭阿姐客气,吃仔点心谢也匆谢,倒就要想去哉。

  也是个要勿面孔。”巧珍笑道:“耐勿去,阿要想吃夜饭?”

  爱珍笑道:“便夜饭是倪也吃得起哉,就请勿到陈老爷唍。”

  当时小云、巧珍道谢告辞而行。

  第十一回终。

  第十二回

  背冤家拜烦和事老装鬼戏催转踏谣娘

  接:金巧珍和金爱珍一路说话,缓缓同行。陈小云走的快,先自上车,阿海也在车旁等候。金爱珍直送出棋盘街,眼看阿海搀巧珍上车坐定,扬鞭开轮,始回。

  小云见天色将晚,不及再游静安寺,说与巧珍,令车夫仍打黄浦滩兜个圈子转去罢。于是出五马路,进大马路,复转过四马路,然后至三马路同安里口,卸车归家。

  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一刻,正要回店,适值车夫拉了包车来接,呈上两张请帖:一张是庄荔甫催请的,下面加上两句道:“善卿兄亦在坐,千万勿却是荷。”一张是王莲生请至沈小红家酒叙。

  小云想:沈小红家断无不请善卿之理,不如先去应酬莲生这一局,好与善卿商定行止。遂叫车夫拉车到西苔芳里,自己却步行至沈小红家。只见房间里除王莲生主人之外,仅有两客,系莲生局里同事,即前夜张蕙贞台面带局来的醉汉:一位姓杨,号柳堂;一位姓吕,号杰臣。这两位与陈小云虽非至交,却也熟识,彼此拱手就坐。随后管家来安请客回来,禀道:“各位老爷才说是‘就来’,就是朱老爷陪杭州黎篆鸿黎大人来哚,说‘谢谢’哉。”

  王莲生没甚吩咐,来安放下横按客目,退出下去。莲生便叫阿珠喊外场摆台面。陈小云取客目来一看,共有十余位,问道:“阿是双台?”王莲生点点头。沈小红笑道:“倪勿然陆里晓得啥双台嗄,难末学仔乖,倒摆起双台来哉,也算体面体面。”陈小云不禁笑了,再从头至尾看那客目中姓名,诧异得很,竟与前夜张蕙贞家请的客一个不减,一个不添。因问王莲生是何意,莲生但笑不言。杨柳堂、吕杰臣齐道:“想来是小红先生意思,耐说阿对?”陈小云恍然始悟。沈小红笑道:“耐哚瞎说!倪搭请朋友,只好拣几个知己点末请得来绷绷场面,比勿得别人家有面孔。就像朱老爷末,阿是看勿起倪匆来哉唍?”

  说笑间,葛仲英、罗子富、汤啸庵先后到了,连陶云甫、陶玉甫昆仲接踵咸集。陈小云道:“善卿为啥还勿来?只怕先到仔别场花去应酬哉喤。”王莲生道:“勿是,我碰着歇善卿,有一点小事体,教俚去跑一埭,要来快哉。”

  说声未绝,楼下外场喊:“洪老爷上来。”王莲生迎出房去咕唧了好一会,方进房。沈小红一见洪善卿,慌忙起身,满面堆笑,说道:“洪老爷,耐要勿动气喤。倪个闲话无拨啥轻重,说去看光景,有辰光得罪仔客人,客人动仔气,倪自家倒勿曾觉着。昨日夜头我说:‘洪老爷为啥一歇要去哉嗄?’王老爷说我得罪哉。我说:‘阿哟,我勿晓得唍!我为啥去得罪洪老爷唍?’今朝一早我就要教阿珠到周双珠搭来张耐,也是王老爷说:‘晚歇去请供老爷来末哉。’洪老爷,耐看王老爷面浪搭倪包荒点个喤。”洪善卿呵呵笑道:“我动啥气嗄?耐也无啥得罪我喤,耐要勿去多花瞎小心。倪不过是朋友,就得罪仔点,到底勿要紧,只要耐勿得罪王老爷末才是哉!耐要得罪仔王老爷,倪就搭耐说句把好听闲话,也无用唍!”小红笑道:“倪倒勿是要洪老爷搭倪说好话,也匆是怕洪老爷说倪啥邱话,为仔洪老爷是王老爷朋友末,倪得罪仔洪老爷,连搭倪王老爷也有点难为情,好像对勿住朋友哉唍。洪老爷阿是?”王莲生叉口剪住道:“要勿说哉,请坐罢。”

  大家一笑,齐出至当中间,入席让坐。陈小云乃问洪善卿道:“庄荔甫请耐陆秀宝搭吃酒,耐阿去?”善卿愕然道:“我匆晓得唍。”小云道:“荔甫来请我,说耐也来哚。我想荔甫做陆秀林唍,陆秀宝搭阿是搭啥人代请嗄?”善卿道:“我外甥赵朴斋末,陆秀宝搭吃过一台酒。今夜头勿晓得阿是俚连吃一台?”

  一时,台面上叫的局络绎而来,果然周双珠带一张聚秀堂陆秀宝处请帖与洪善卿看,竟是赵朴斋出名。善卿问陈小云“阿去”。小云道:“我匆去哉,耐喤?”善卿道:“我倒间架来里,也只好勿去。”说罢丢开。

  罗子富见出局来了好几个,就要摆起庄来。王莲生向杨柳堂、吕杰臣道:“耐哚喜欢闹酒,倪也有个子富来里,去闹末哉。”沈小红道:“倪今朝倒忘记脱仔,勿曾去喊小堂名。喊仔一班小堂名来也要闹热点哚。”汤啸庵笑道:“今年阿是二月里就交仔黄梅哉,为啥多花人嘴里向才酸得来!”洪善卿笑道:“到仔黄梅天倒好哉,为仔青梅子比黄梅子酸得野哚!”

  说得客人、倌人哄堂大笑。

  王莲生要搭讪开去,即请杨柳堂、吕杰臣伸拳打罗子富的庄。当下开筵坐花,飞觞醉月,丝哀竹急,弃侧铰横,才把那油词醋意混过不提。

  比及酒闹灯(火也),众客兴辞,王莲生陆续送毕,单留下洪善卿一个请至房间里。善卿问有何事。莲生取出一大包首饰来,托善卿明日往景星银楼把这旧的贴换新的,就送去交张蕙贞收。善卿应诺,开包点数,揣在怀里。原来莲生故意要沈小红来看。小红偏做不看见,坐一会儿,索性楼下去了。不知这一去正中莲生的心坎。莲生见房间里没人,取出一篇细帐交与善卿,悄悄嘱道:“另外再有几样物事,耐就照仔帐浪去办,办得来一淘送去,要勿拨小红晓得。”又嘱道:“耐今夜头先到俚搭去一埭,问声俚看,还要啥物事,就添来哚帐浪末哉,要勿忘记喤。费神,费神!”善卿都应诺了,藏好那篇帐。

  恰好小红也回至楼上,莲生含笑问道:“耐下头去做啥?”

  小红倒怔了一怔,道:“倪勿做啥唍。耐问我做啥嗄,阿是倪下头有啥人来哚?”莲生笑道:“我不过问问罢哉,耐啥多心得来。”小红正色道:“我为仔坐来里,倘忙耐有啥闲话勿好搭洪老爷说;我走开点末,让耐哚去说哉唍。阿对嗄?”莲生拱手笑道:“承情,承情!”小红也一笑而罢。

  洪善卿料知没别的话,告辞要行。莲生送至楼梯,再三叮咛而别。善卿即往东合兴里张蕙贞处,径至楼上。张蕙贞迎进房间里。善卿坐下,把王莲生所托贴换、另办一节彻底告诉蕙贞,然后问他:“阿再要啥物事?”蕙贞道:“物事倪倒勿要啥哉,不过帐浪一对嵌名字戒指要八钱重哚。”善卿令娘姨拿笔砚来,改注明白,仍自收起。蕙贞又说道:“王老爷是再要好也无拨,就匆晓得沈小红搭倪前世有啥多花冤家对头。倪坍仔台末耐沈小红阿有啥好处?”说着,就掩面而泣。善卿叹道:“气喤怪勿得耐气,想穿仔也无啥要紧。耐就吃仔点眼前亏。

  倪朋友哚说起,倒才说耐好。耐做下去,生意正要好哚。倒是沈小红外头名气自家做坏哉,就不过王老爷末原搭俚蛮好,除仔王老爷,阿有啥人说俚好嗄?”蕙贞道:“王老爷说末说糊涂,心里也蛮明白哚。耐沈小红自家想想看,阿对得住王老爷?

  倪是也匆去说俚哚,只要王老爷一径搭沈小红要好落去,故末算是耐沈小红本事大哉。”善卿点头说:“勿差。”随立起身来道:“倪去哉。耐倒要保重点,要勿气出啥病来。”蕙贞款步相送,笑着答道:“倪自家想:犯勿着气煞耐沈小红哚手里。老仔面皮倒无啥气,蛮快活来里。”善卿道:“故末蛮好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走。出四马路看时,灯光渐稀,车声渐静,约摸有一点多钟,不如投宿周双珠家为便。重又转身向北,至公阳里。不料,各家玻璃灯尽已吹灭,弄内黑魆魆的。摸至门口,惟门缝里微微射出些火光。善卿推进门去,直到周双珠房里。只见双珠倚窗而坐,正摆弄一副牙牌在那里“斩五关”。

  双玉站在桌旁观局。善卿自向高椅坐了。双珠像没有理会,淬然问道:“台面散仔一歇哉唍,耐来哚陆里嗄?”善卿道:“就张蕙贞搭去仔一埭。”因说起王莲生与张蕙贞情形,笑述一遍,将首饰包放在桌上。双珠道:“我只道耐转去哉。阿金哚等仔歇也才去哉。”善卿道:“俚哚去仔末,我来伺候耐。”

  双珠道:“耐阿吃稀饭嗄?”善卿道:“要勿吃。”

  双珠的五关终斩他不通,随手丢下,走过这边打开首饰包看了,便开橱替善卿暂行度置。双玉就坐在双珠坐的椅上,掳拢牙牌,也接着去打五关。忽又听得楼下推门声响,一个小孩子声音问:“倪天梅喤?”客堂里外场答道:“耐哚无娒转去哉唍。”双珠听了,急靠楼窗口叫:“阿大,耐上来喤。”

  那孩子飞跑上楼。

  善卿认得是阿德保的儿子,名唤阿大,年方十三岁。两只骨碌碌眼睛,满房间转个不祝双珠告诉他道:“耐无娒末,我教俚乔公馆里看个客人去,要一歇转来哚。耐等歇末哉。”

  阿大答应,却站在桌傍看双玉斩五关。双玉虽不言语,却登时沉下脸来,将牙牌搅得历乱,取盒子装好,自往对过自己房里去了。善卿道:“双玉来仔几日天,阿曾搭耐哚说歇几声闲话?”

  双珠笑道:“原是唍。倪无娒也说仔几埭哉,问一声末说一句,一日到夜坐来哚,一点点声音也无拨。”善卿道:“人阿聪明嗄?”双珠道:“人是倒蛮聪明。俚看见我打五关,看仔两埭,俚也会打哉。难看俚做起生意来,勿晓得阿会做?”善卿道:“我看俚勿声勿响,倒蛮有意思,做起生意来比仔双宝总好点。”双珠道:“双宝是要勿去说俚哉!自家无拨本事末倒要说别人,应该耐说个辰光倒勿响哉。”

  这里善卿、双珠正说些闲话,那阿大趔趄着脚儿,乘个眼错,溜出外间,跑下楼去。双珠一回头,早不见了。双珠因发怒,一片声喊“阿大”,阿大复应声而至。双珠沉下脸喝道:“啥多花要紧吸,等耐无娒来一淘去!”阿大不敢违拗,但羞得遮遮掩掩,没处藏躲,幸而阿金也就回来。双珠叫道:“耐哚倪子等仔一歇哉,快点转去罢。”阿金上楼,向双珠耳朵边不知问什么话,双珠只做手势告诉阿金。阿金方辞善卿,领阿大同回。

  善卿笑道:“耐哚鬼戏装得来阿像嗄,只好骗骗小干仵!

  要阿德保来上耐哚当水,勿见得喤。”双珠道:“到底骗骗末也骗仔过去,勿然转去要反杀哉!”善卿道:“乔公馆去看啥客人?客人末来哚朱公馆,只怕俚到朱公馆去看仔一埭。”双珠嗤的笑道:“耐也算做仔点好事罢,要勿去说俚哉。”善卿付之一笑。良宵易度,好梦难传,表过不叙。

  到十八日,洪善卿吃过中饭,就要去了结王莲生的公案。

  周双珠将橱中首饰包仍交善卿。于是善卿别了双珠,踅出公阳里。经由四马路,迎面遇见汤啸庵,拱手为礼。啸庵问善卿:“陆里去?”善卿略说大概,还问啸庵:“啥事体?”啸庵道:“也搭耐差勿多,我是替罗子富开消蒋月琴哚局帐去。”善卿笑道:“倪两家头赛做过俚哚和事老,倒也好笑得极哉!”

  啸庵大笑,分路而去。

  善卿自往景星银楼。掌柜的招呼进内,先把那包首饰秤准分两,再拣取应用各件,色色俱全。惟有一对戒指:一只要“双喜双寿”花样,这也有现成的;一只要方空中嵌上“蕙贞张氏”四字,须是定打,约期来龋只得先取现成一只和拣定的各件装上纸盒,包扎停当。善卿仍用手巾兜缚绾结,等掌柜的核算。扣除贴换之外还该若干,开明发票,请善卿过目。善卿不及细看,与王莲生那篇帐一并收藏,当即提了手巾包儿,退出景星银楼门首。心想天色尚早,且去那里勾留小坐,再送至张蕙贞处不迟。

  正打算那里去好,只见赵朴斋独自一个从北首跑下来,两只眼只顾往下看,两只脚只顾往前奔,擦过善卿身旁,竟自不觉。善卿猛叫一声:“朴斋!”朴斋见是娘舅,慌忙上前厮唤,并肩站在白墙根前说话。善卿问:“张小村呢?”朴斋道:“小村搭吴松桥两家头勿晓得做啥,日逐一淘来哚。”善卿道:“陆秀宝搭,耐为啥连浪去吃酒?”朴斋嚎懦半晌,答道:“是拨来庄荔甫哚说起来,好像难为情,倒应酬俚连吃仔一台。”

  善卿冷笑道:“单是吃台把酒,也无啥要紧,耐是去上仔俚哚当水哉,阿是?”朴斋顿住嘴说不出,只模糊搪塞道:“故也无啥上当水。”善卿笑道:“耐瞒我做啥喤?我也匆来说耐,到底耐自家要有点主意末好。”朴斋连声诺诺,不敢再说。

  善卿问:“故歇一干仔陆里去?”朴斋又没得回答。善卿又笑道:“就是去打茶会末阿有啥勿好说嗄?我搭耐一淘去末哉。”

  原来善卿独恐朴斋被陆秀宝迷住,要去看看情形如何。

  朴斋只好跟善卿同望南行。善卿慢慢说道:“上海夷场浪来一埭,白相相,用脱两块洋钱也无啥。不过耐勿是白相个辰光,耐要有仔生意,自家赚得来,用脱点倒罢哉。耐故歇生意也无拨,就屋里带出来几块洋钱,用拨堂子里也用勿得啥好。

  倘忙耐洋钱末用光哉,原无拨啥生意,耐转去阿好交代?连搭我也对勿住耐哚老堂哉唍。”朴斋悚然敬听,不则一声。善卿道:“我看起来,上海场花要寻点生意也难得势哚。耐住来哚客栈里,开消也省匆来,一日日哝下去,终究勿是道理。耐白相末也算白相仔几日天哉,勿如转去罢。我搭耐留心来里,要有仔啥生意,我写封信来喊耐好哉。耐说阿是?”朴斋那里敢说半个“不”字?一味应承,也说是“转去好”。甥舅两个口里说,脚下已踅到西棋盘街聚秀堂前。善卿且把闲话掠过一边,同朴斋进门上楼。

  第十二回终。

  第十三回

  挨城门陆秀宝开宝抬轿子周少和碰和

  按:洪善卿、赵朴斋到了陆秀宝房间里。陆秀宝梳妆已罢,初换衣裳,一见朴斋,问道:“耐一早起来去做啥?”朴斋使个眼色,叫他莫说,被秀宝啐了一口道:“有啥多花鬼头鬼脑,人家比仔耐要乖点哚!”说得朴斋反不好意思的。

  秀宝转与善卿搭讪两句,见善卿将一大包放在桌上,便抢去扳开,抽出上面最小的纸盒来看,可巧是那一只“双喜双寿”戒指。秀宝径取出带上,跑过朴斋这边,嚷道:“耐说无拨,耐看喤;阿是‘双喜双寿’?”口里紧着问,把手上这戒指直搁到朴斋鼻子上去。朴斋笑辨道:“俚哚是景星招牌。耐要龙瑞,龙瑞里说无拨唍。”秀宝道:“阿有啥无拨嗄,庄个倒勿是龙瑞里去拿得来?就是耐先起头吃酒日脚浪唍,说有十几只哚,隔仔一日就无拨哉,耐骗啥人嗄?”朴斋道:“耐要末,耐教庄个去拿末哉。”秀宝道:“耐拿洋钱来。”朴斋道:“我有洋钱末,昨日我拿仔来哉,为啥要庄个去拿?”秀宝沉下脸道:“耐倒调皮哚唍!”一屁股坐在朴斋大腿上,尽力的摇晃,问朴斋:“阿要调皮嗄?”朴斋柔声告饶。秀宝道:“耐去拿仔来就饶耐。”朴斋只是笑,也不说拿,也不说不拿。秀宝别转头来勾住朴斋头颈,撅着嘴,咕噜道:“倪勿来,耐去拿得来喤!”秀宝连说了几遍,朴斋终不开口。秀宝惭怒,大声道:“耐阿敢勿去拿!”朴斋也有三分烦躁起来。秀宝那里肯依,扭的身子像扭股儿糖一般,恨不得把朴斋立刻挤出银水来才好。

  正当无可奈何之时,忽听得大姐在外喊道:“二小姐快点,施大少爷来哉!”秀宝顿然失色,飞跑出房,竟丢下朴斋和善卿在房间里,并没有一人相陪。善卿因问朴斋道:“秀宝要啥个戒指?阿是耐去买拨俚?”朴斋道:“就是庄荔甫去搭浆仔一句闲话。先起头俚哚说要一对戒指,我匆答应。荔甫去骗俚哚,说:‘戒指末现成无拨,隔两日再去打末哉。’俚为此故歇就要去打戒指。”善卿道:“故也是耐自家勿好,要勿去怪啥荔甫。荔甫是秀林老客人,生来帮俚哚唍。耐说荔甫去骗俚哚,荔甫是就来里骗耐。耐以后末要勿再去上荔甫个当水哉,阿晓得?”朴斋唯唯而已,没一句回话。

  适见杨家娒进来取茶碗出去,善卿叫他:“喊秀宝拿戒指来,倪要去哉。”杨家娒摸不着头脑,胡乱应下去喊秀宝。秀宝回房见善卿面色不善,忙道:“我原搭耐装好仔。”善卿道:“我来装末哉。”一手接过戒指去。秀宝不敢招惹,只拉朴斋过一边,密密说了好些话。及善卿装好首饰包,说声:“倪去罢。”转身便走,朴斋慌的紧紧跟随出来。秀宝也不曾留,却约下朴斋道:“耐晚歇要来个喤。”直叮嘱至楼梯边而别。

  善卿出至街上,却问朴斋道:“耐阿搭俚去买戒指?”朴斋道:“隔两日再看哉喤。”善卿冷笑道:“隔两日再看个闲话,故是原要搭俚去买个哉。耐个意思阿是为仔秀宝搭用脱仔两钱舍勿得,想多用点拨俚末望俚来搭耐要好?我搭耐老实说仔罢,要秀宝来搭耐要好勿会个哉,耐趁早死仔一条心。耐就拿仔戒指去,秀宝只当耐是铲头,阿会要好嗄!”

  朴斋一路领会忖度。至宝善街口,将要分手,善卿复站住说道:“耐就上海场花搭两个朋友,也刻刻要留心。像庄荔甫本来算勿得啥朋友,就是张小村、吴松桥,算是自家场花人,好像靠得住哉,到仔上海倒也难说。先要耐自家有主意,俚哚随便说啥闲话,耐少听点也好点。”朴斋也不敢下一语。善卿还唠叨几句,自往张蕙贞处送首饰去了。

  赵朴斋别过洪善卿,茫然不知所之。心想:善卿如此相劝,倒不好开口向他借贷;若要在上海白相,须得想个法子敷衍过去。当此无聊之际,不如去寻吴松桥谈谈,或者碰着什么机会也末可知。遂叫把东洋车坐了,径往黄浦滩拉来。远远望见白墙上“义大洋行”四个大字,朴斋叫车夫就墙下停车,开发了车钱。只见洋行门首正在上货,挑夫络绎不绝。有一个绵喤马褂、戴着眼镜的,像是管帐先生,站在门旁向黄浦呆望,旁边一个挑夫拄着扁担与他说话。朴斋上前拱手,问:“吴松桥阿来里?”那先生也不回答,只嗤的一笑,仰着脸竟置不理。朴斋不好意思,正要走开。倒是那挑夫用手指道:“耐要寻人末去问帐房里。该搭栈房,陆里有啥人嗄?”

  朴斋照他指的方向去看,果然一片矮墙,门口挂一块黑漆金字小招牌。一进了门,乃是一座极高大四方的外国房子。朴斋想这所在不好瞎闯的,徘徊瞻望,不敢声唤。恰好几个挑夫拖了扁担往里飞跑,直跑进旁边一扇小门。朴斋跟至门前,那门也有一块小招牌,写着“义大洋行帐房”六个字,下面又画一只手,伸一个指头望门里指着。朴斋大着胆进去,踅到帐房里。只见两行都是高柜台,约有二三十人在那里忙碌碌的不得空隙。朴斋拣个年轻学生,说明来意。那学生把朴斋打量一回,随手把壁间绳头抽了两抽,即有个打杂的应声而至。学生叫:“去喊小吴来,说有人来里寻。”

  打杂的去后,朴斋掩在一傍,等了个不耐烦,方才见吴松桥穿着本色洋绒短衫衤夸,把身子扎缚得紧紧的,十分即溜,赶忙奔至帐房里;一见朴斋,怔了一怔,随说:“倪楼浪去坐歇罢。”乃领朴斋穿过帐房,转两个湾,从一乘楼梯上去。松桥叫脚步放轻些。蹭到楼上,推开一扇屏门,只见窄窄一个外国房子,倒像是截断弄堂一般,满地下横七竖八堆着许多钢铁玻璃器具,只靠窗有一只半桌,一只皮机子。

  朴斋问:“阿曾碰着歇小村?”松桥忙摇摇手,叫他不要说话,又悄悄嘱道:“耐坐歇,等我完结仔事体,一淘北头去。”

  朴斋点头坐下。松桥掩上门匆匆去了。这门外常有外国人出进往来,履声“橐橐”,吓得朴斋在内屏息危坐,捏着一把汗。

  一会儿,松桥推门进来,手中拿两个空的洋瓶撩在地下,嘱朴斋:“再等歇,完结快哉。”仍匆匆掩门而去。

  足有一个时辰,松桥才来了,已另换一身绵喤马褂,时路行头,连镶鞋小帽并崭然一新,口中连说:“对勿住。”一手让朴斋先行,一手拽门上锁,同下楼来。原经由帐房,转出旁边小门,迤逦至黄浦滩。松桥说道:“我约小村来哚兆贵里,倪坐车子去罢。”随喊两把东洋车坐了。车夫讨好,一路飞跑,顷刻已到石路兆贵里弄口停下。

  松桥把数好的两注车钱分给车夫,当领朴斋进弄,至孙素兰家。只见娘姨金姐在楼梯上迎着,请到亭子里坐,告诉吴松桥道:“周个搭张个来过歇哉,说到华众会去走一埭。”松桥叫拿笔砚来,央赵朴斋写请客票头,说尚仁里杨媛媛家请李鹤汀老爷。朴斋仿照格式,端楷缮写。才要写第二张,忽听得楼下外场喊:“吴大少爷朋友来。”吴松桥矍然起道:“要勿写哉,来哉。”

  赵朴斋丢下笔,早见一个方面大耳、长跳身材的胡子进房;后面跟的一个,就是张小村。拱手为礼,问起姓名,方知那胡子姓周,号少和,据说在铁厂勾当。赵朴斋说声“久仰”,大家就坐。吴松桥把请客票头交与金姐:“快点去请。”

  那孙素兰在房间里听见这里热闹,只道客到齐了,免不得过来应酬;一眼看见朴斋,问道:“昨日夜头么二浪吃酒,阿是俚?”吴松桥道:“吃仔两台哉。先起头吃一台,耐也来哚台面浪唍。”孙素兰点点头,略坐一坐,还回那边正房间陪客去了。这边谈谈讲讲,等到掌灯以后,先有李鹤汀的管家匡二来说:“大少爷搭四老爷来哚吃大菜,说阿有啥人未先替碰歇。”

  吴松桥问赵朴斋:“耐阿会碰和?”朴斋说:“勿会。”周少和道:“就等一歇也无啥。”金姐问道:“先吃仔夜饭阿好?”

  张小村道:“俚来哚吃大菜末,倪也好吃饭哉。”吴松桥乃令开饭。

  不多时,金姐请各位去当中间用酒,只见当中间内已摆好一桌齐整饭菜。四人让坐,却为李鹤汀留出上首一位。孙素兰正换了出局衣裳出房,要来筛酒。吴松桥急阻止道:“耐请罢,要勿弄龌龊仔衣裳。”素兰也就罢了,随口说道:“耐哚慢慢交用,对勿住,倪出局去。”既说便行。吴松桥举杯让客,周少和道:“吃仔酒晚歇勿好碰和,倒是吃饭罢。”松桥乃让赵朴斋道:“耐勿碰和,多吃两杯。”朴斋道:“我就吃两杯,耐要勿客气。”张小村道:“我来陪仔耐吃一杯末哉。”于是两人干杯对照。及至赵朴斋吃得有些兴头,却值李鹤汀来了,大家起身,请他上坐。李鹤汀道:“我吃过哉。耐哚四家头阿曾碰歇和?”吴松桥指赵朴斋道:“俚勿会碰,等耐来里。”

  周少和连声催饭。大家忙忙吃毕,揩把面,仍往亭子里来,却见靠窗那红木方桌已移在中央,四枝膻烛点得雪亮,桌上一副乌木嵌牙麻雀牌和四分筹码,皆端正齐备。吴松桥请李鹤汀上场,同周少和、张小村拈阄坐位。金姐把各人茶碗及高装糖果放在左右茶几上。李鹤汀叫拿票头来叫局。周少和便替他写,叫的是尚仁里杨媛媛。少和问:“阿有啥人叫?”张小村说:“倪勿叫哉。”吴松桥道:“朴斋叫一个罢。”赵朴斋道:“我匆碰和末,叫啥局喤?”张小村道:“阿要我搭耐合仔点?”

  李鹤汀道:“合仔蛮好。”张小村道:“写末哉: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宝。”周少和一并写了,交与金姐。吴松桥道:“让俚少合仔点罢,倘忙输得大仔好像难为情。”张小村道:“合仔二分末哉。”赵朴斋道:“二分要几花嗄?’调少和道:“有限得势,输到十块洋钱碰满哉。”朴斋不好再说,却坐在张小村背后看他碰了一圈庄,丝毫不懂,自去榻床躺下吸烟。

  一时,杨媛媛先来,陆秀宝随后并到。秀宝问赵朴斋道:“坐来哚陆里嗄?”吴松桥道:“耐就榻床浪去坐歇,俚要搭耐碰‘对对和’。”

  陆秀宝即坐在榻床前机子上,杨家娒取出袋里水烟筒来装水烟。赵朴斋盘膝坐起,接了自吸。陆秀宝问道:“耐阿碰和嗄?”朴斋道:“我无拨洋钱,勿碰哉。”秀宝眼睛一瞟,冷笑道:“耐个闲话是白说脱个唍,啥人来听耐嗄!”朴斋洋嘻嘻的道:“勿听末就罢。”秀宝沉下脸来道:“耐阿搭我拿戒指?”朴斋道:“耐看我阿有工夫?”秀宝道:“耐勿碰和,半日来哚做啥?”朴斋道:“我末也有我事体,耐陆里晓得嗄!”

  秀宝又撅着嘴咕噜道:“倪匆来,耐阿去拿嗄!”朴斋只嘻着嘴笑,不则一声。秀宝伸一个指头指定朴斋脸上道:“只要耐晚歇勿拿得来末,我拿银簪来戳烂耐只嘴,看耐阿吃得消!”

  朴斋笑道:“耐放心,我晚歇匆来末哉,要勿说得来怕人势势。”

  秀宝一听,急的问道:“啥人说教耐要勿来嗄?耐倒要说说看。”

  一面问个着落,一面咬紧牙关把朴斋腿膀狠命的摔一把。朴斋忍不住叫声“阿呀”。那台面上碰和的听了,异口同声呵呵一笑,秀宝赶紧放手。周少和叫金姐说道:“耐哚台子下头倒养一只呱呱啼来里,我明朝也要借一借哚!”大家听说,重笑一回,连杨媛媛也不禁笑了。

  陆秀宝恨得没法,只轻轻的骂:“短命!”赵朴斋侧着头,觑了觑,见秀宝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,呆脸端坐,再不说话。朴斋想要安慰他,却没有什么可说的。忽见帘子缝里有人招手,叫:“杨家娒。”杨家娒随去问明,即复给朴斋装水烟,朴斋摇手不吸。杨家娒道:“倪要转局去,先去哉。”秀宝却和杨家娒唧唧说了半晌。杨家娒转向朴斋道:“赵大少爷,耐只道仔秀宝要耐戒指,阿晓得俚哚无娒要说俚个唍?”秀宝接嘴道:“耐想喤,耐昨日末自家搭倪无娒说好仔‘去打末哉’。

  倪阿好搭倪无娒说,耐勿肯去打哉嗄?耐就匆去打也无啥,耐晚歇来搭倪无娒当面去说一声。阿听见?”朴斋怕人笑话,催促道:“耐去罢,晚歇再说。”秀宝也不好多话,扶着杨家娒肩膀去了。

  李鹤汀说道:“幺二浪倌人自有多花幺二浪功架。俚哚惯常仔,自家做出来也匆觉着哉。”杨媛媛嗔道:“关耐啥事嗄?

  要耐去说俚哚。”鹤汀微笑而罢。

  赵朴斋又惭又恼,且去看看张小村的筹码,倒赢了些,也自欢喜。正值四圈满庄,更调坐次,覆碰四圈。李鹤汀要吸口烟,叫杨媛媛替碰。杨媛媛接上去,也只碰了一圈,叫道:“也匆好,耐自家来碰罢。”鹤汀道:“耐碰下去末哉。”杨媛媛道:“蛮好牌,和勿出唍。”赵朴斋从旁窥探,见李鹤汀一堂筹码剩得有限。杨媛媛连碰一圈,恰好输完,定不肯再碰了。

  李鹤汀只得自己上场,向赢家周少和转了半堂筹码。杨媛媛也就辞去。

  须臾碰毕,惟李鹤汀输家,输有一百余元。张小村也是赢的。赵朴斋应分得六元。周少和预约明日原班次场,问赵朴斋:“阿高兴一淘来?”张小村拦道:“俚勿会碰,要勿约哉。”

  周少和便不再言。

  吴松桥请李鹤汀吸烟。鹤汀道:“勿吃哉,倪要去哉。”

  金姐忙道:“等先生转来仔了喤。”鹤汀道:“耐哚先生倒忙得势。”金姐道:“今朝转仔五六个局哚!李大少爷,真真怠慢耐哚喤。”吴松桥笑说:“要勿客气哉。”

  于是大家散场,一淘出兆贵里,方才分路各别。赵朴斋自和张小村同回宝善街悦来客栈。

  第十三回终。